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还有些摸不清状况,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难受,只是一个劲儿学我妈,求他别死,别丢下我们。
然而这并非他想就能做到的事,他留恋地扫过我和我妈面庞,视线最终落到盛珉鸥身上。
盛珉鸥低垂着眼,注视着脚下那摊鲜红,从头到尾就像座毫无存在感的木雕般立在一旁,既没有慌张,也没有流泪。
他似乎感知到我爸的目光,抬头看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爸。”
他穿着一件学校的白衬衫,站在我爸身边,一个是垂垂将死,一个是青春正好,宛如上帝安排下,最真实也最残忍的戏剧冲突。
“不要害怕……”我爸说话声音已越来越小,脸色可见地灰败下去,但还是努力冲盛珉鸥露出了抹微笑,“爸爸相信你,终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为了听清他之后的话,盛珉鸥不得不踩进那滩血里,俯身凑近他唇边。
我能看到我爸的嘴在动,却已经无法听到他的任何声音。
片刻后,盛珉鸥直起身,怔忪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好。”
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这声“好”意味着什么。只是我爸听他答应后,带着笑闭上了眼,没一会儿,机器发出刺耳鸣叫,监控器上起伏的线条趋于平直。
我妈爆出一声尖利嚎哭,推开盛珉鸥,扑到了我爸身上。
我无措地站在那里,医生护士赶来,将我挤到人群之外。
耳边充斥着哭声,眼里都是白红二色。
我咽了咽唾沫,四下扫视着,这才发现不见了盛珉鸥的踪影。只有地上留下一串沾血的脚印,往门外延伸而去。
我顺着脚印找到了他,就在门口,靠坐着墙壁。
他将脸埋进臂弯间,双手交叠着握住胳膊,指甲抠着手臂,留下一个个半月型的深红印记。
我蹲到他身边,不安地碰了碰他的身体:“……哥?”
他浑身一震,从臂弯间抬起头,眼底很红,却没有泪。
“爸爸死了……”我将脸埋在他肩头,呜咽着道,“我们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
他任我哭着,半晌后才回了一句:“我知道。”
从我爸出事到葬礼,盛珉鸥从头到尾没有流一滴眼泪,我曾无意间听我妈同她的朋友抱怨,说盛珉鸥就是个白眼狼,我爸对他那么好,他却连我爸惨死都不觉伤痛。
起先我并不认同她的说法,只觉得盛珉鸥必定是躲起来偷偷哭了,并非真的那样冷血。
后来……我明白眼泪根本是他没有的东西,没有的,你又让他如何展现?
也是我命不该绝,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竟然也退了烧。只是身上不住出虚汗,走两步就脚软。
本来想给自己点份外卖,结果发现卖粥的店都提早关了门,我后知后觉才想起来,今天是除夕。
从米缸挖出仅剩的一罐米,给自己煮了锅稀粥,聊胜于无地对付一餐,吃完了又想躺床上。
门外忽然传来“碰碰”砸门声,每下都又急又重,跟来讨债似的。
我挪着虚浮的步子走到门前,从猫眼往外看去,就见门外一左一右立着魏狮与沈小石两尊门神。
见我久久不应,魏狮朝沈小石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砸门。
我在门被这俩孙子砸坏前赶紧开了锁。
“有事吗?”
魏狮与沈小石见我终于开门,面上不由一喜,从我两边分别挤进屋。
“我打你电话你都关机,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魏狮将手里袋子放到桌上,看到那锅清到见底的白粥,蹙眉道,“你就吃这些啊?来来来,三哥给你买了好吃的,虾饺烧麦大云吞,你过来吃点。”
沈小石也将手上塑料袋放到桌上,一眼扫过去能看到不少蔬菜、肉丸之类食材。
“枫哥,晚上咱们吃火锅啊!”他哼着小曲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
我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坐下吃了个虾饺:“今天除夕,你们不回家过吗?”
魏狮大手一挥:“我爸妈看到我就烦,我也懒得回去,今年就跟你过了。”
沈小石也道:“是啊,今年就跟你过了。”
我知道他们并非没有地方过年,只是放心不下我,这才执意要和我一起过除夕。
这样看来,我人生也不算太失败。
咽下嘴里食物,我点点头道:“行,那你们准备火锅,我再去睡会儿。”
摇摇晃晃进了卧室,这次睡着再没做乱七八糟的噩梦。
一觉醒来,屋子里满是食物香气,许久不开的电视正播放着春节晚会,魏狮与沈小石将桌子搬到客厅,摆上涮料,已是准备就绪。
门铃响起,沈小石跑去开门,易大壮拎着两袋啤酒出现在门外。
置身在这人间烟火气中,曾经一闪而过的消极念头就好像一个笑话。
死屁死,就这么死了不就正如盛珉鸥的意了吗?活着就够窝囊了,死难道还要窝窝囊囊的死吗?
不,绝对不行。
老子就是牙齿掉光,身体朽烂,再也走不动路了,也绝对要活得比盛珉鸥长久。
吃饭时魏狮看到我手上的伤,问我怎么回事。
“不小心摔的。”我将那只手放到桌面下。
他看了我一会儿,眼里还有狐疑,但没再多问。
窗外不知谁点燃了成串的鞭炮,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火锅声,炮仗声,电视声,还有人声,在这夹杂在一起的喧闹声中,我举起饮料杯,敬了敬桌上的三人。
祝他们新年快乐,谢他们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