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处在密闭的环境之中,人们对于时间流逝的感觉总是极为迟钝。
颜净衣已经不知道自己闭眼等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恢复了些精神,然而睁开眼时,身旁的陆简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大爷的,不会死了吧?”颜净衣面色凝重地自语道。
他用脚踢了踢陆简的肩膀,陆简依旧是没有反应,只是胸腔在以微弱的程度起伏着。
颜净衣突然有些难过。
就像小时候一起玩了很久的玩伴,有一天告诉他,他们家要搬走了,以后不能在一起玩了一样。
彼时,他就已经能明白,这样的离别便是永远。
如今,看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陆简,他心中的苦楚更甚。
他和陆简是同乡,两人都来自遥远、荒凉的芜州。
家中极为清贫的他,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父母兄长并无本事,皆以农事为业,然而芜州地瘦,庄稼常年收成不好,颜家的生活也总是捉襟见肘。
颜净衣虽是家中的幼子,却也没有被格外宠爱。反之,父亲和兄长总在口粮不够之时,埋怨他只知吃饭,不知劳作。
他幼时单纯,也不争论,只是瘪着嘴,默默地把自己面前盛有稀薄米汤的碗推到父亲面前,然后跑到田间地头找他的玩伴玩耍。
玩疯了,饿过了,也就忘了饿。
那时,颜净衣只是喜欢白米粥。
他常常坐在自家的田埂上,幻想以后若是有了钱,便能不用每餐都只能是米汤,不用只能穿兄长们剩下的破旧衣服,甚至可以和地主家的儿子一样,当上孩子王……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
从颜净衣十三岁开始,芜州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颜家的境况日益难堪。
整个芜州都是如此。
皇上听闻,连连派人从定州运送官粮,减负救灾。但各级官吏总会贪些蝇头小利,层层克扣下来,分到每家每户手上的粮食,所剩无几。
大家心里都明白为何至此。
富人们自是不会声张,穷人们却是怨声载道,毕竟他们也想拥有活下去的机会。
于是,开始有人去衙门喊冤。
每有这样的人,府衙老爷都会拍着自己圆滚的肚皮,瞪圆双目,给他们定下污蔑公堂的罪名,关进牢里,静待死亡。
那些死去的贫苦之人,一辈子见过最多的,可能就是脚下的黄土,全然不懂什么是污蔑,不过是想讨口活下去的粮食罢了。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甚至连“污蔑”两个字都没听过,便因“污蔑”而死。
官威猛于虎,敢怒不敢言。
这样的境况一直持续着。芜州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饿死。
但是却没有一丝消息传到定州,传到皇上的耳边。粮食不断,灾民不断。
颜净衣的父亲也没能挺过灾荒的第三个年头,那一年的春天来的格外的晚,很多人都没能熬过漫长而又寒冷的冬日。
父亲撒手人寰以后,母亲也相继离世。家里只剩下两个哥哥和已经嫁人的姐姐。
父母死后,兄长们便要争相逃荒。
“你们不能走。”那时瘦骨嶙峋的颜净衣穿着破旧的衣裳,挡在兄长面前的时候,眼眸中满是坚毅,“父母尸骨未寒,三年守孝才是大事。”
“不走?那就不是守孝三年,而是守死咱们三个人了!”大哥只是轻轻一脚,颜净衣就被踹翻在地。
“净衣,你孤身一人,我和你大哥还有妻小啊!”二哥声泪俱下。
颜净衣没有力气再去挽留他们,看着他们离开的时候,他竟是笑了,笑着跪倒在双亲面前。笑着笑着便哭了。
他很少哭,小时候扛稻谷,弄洒了箩筐的时候哭过一次,再大些时候,兄长给他的半新的衣服,被地主家的儿子划破的时候哭过一次。
这是第三次,也是他最后一次。
那一次颜净衣哭得很伤心。在很久很久以后,再提起这件事以后,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大抵是觉得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哭的机会了吧。
颜净衣在那片荒凉的芜州,又待了三年。
三年间,他目睹着身边的人们,一个个想要逃离芜州,却又听说着他们一个个被饿死在路上。也看到过成群的起义之士,被官兵镇压、击溃、坑杀……
颜净衣从不去做那些可能会丧命的事,他依旧每日躬耕劳作。饿的发慌的时候,总能看见地主家的孩子在家中逗着蛐蛐儿,啃着鸡腿。
他咽过几次口水以后,便不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