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闻言,谷蕴真便停了停。胡婶趁机把篮子塞了过来,然后脱手,她说:“每次买菜经过影院,我就在那里停一会,但一直没敢进去,因为我怕工作人员赶我。山山和海海不说,但是我知道他们很想去的……所以,我得谢谢您啊。”
这个将近四十岁的妇女在夜色下对他招了招手,很粗糙地说了“再见”。那臃肿的身材很快消失在谷蕴真视野里,她回了家,谷蕴真听到空气里传来的隐约的胡婶大喊孩子名字的声音。
这是一个素来行事粗糙的母亲因为她的孩子所能展示出来的最细腻的温柔。
谷蕴真提着一篮子鸡蛋,在冷落的门口站了一会,转身回家,关上了门,木制的门闩在月夜里发出很落寞的声音。
他又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那时他的母亲还没有去世,也曾经在这里,她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艰难地合上同一道门闩。
而谷蕴真总是很乖巧,他被母亲抱着,便不会乱动,他记得母亲温柔的长发、柔和的声音、以及落在额头上,很暖很软的指尖。
只是在他记事与不记事的模糊岁数中的某一天,母亲便变成了相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只能冰冷而美丽地对他投以微笑。
谷蕴真唯一记得的,便只剩下雨夜里父亲的号哭与自己那时茫然无措的心绪。
他回到家中,把鸡蛋放到厨房,又去寻找很薄的老相册,里面大多数是谷班主登台的相片,很少的几张是谷班主的素颜照和生活照,而谷班主和他的妻子,只有一张合照。
夏夜应喜月华如白练,但谷蕴真却觉得这月光似寒霜,照得人分外心凉意冷。他坐在唯映月色的里屋之中,指尖抵着一本老旧的相册,低头与照片里的已亡人对视。
阴阳相隔,黄泉人间,当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他只看了片刻,便起身进了房间。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或许也身患绝症,因为他的父亲与母亲都是罹患重病,忽然离世。他按着心口,却觉得心跳得并不真实。
每当精神上出现了难以忍受的苦痛,艺术一定是一味相当合适的解药剂。
这也是谷蕴真追崇艺术的最本真目的。
他在院落里放好那把从小伴随他长大到大的古琴,稍作沉吟,便屈指拨出了一段曲调。古琴的音质一如从前,清泠如潺潺流水,只是那调子未免太过愁思百转,惹人垂泪。
这琴声丝丝如诉,它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从遥隔万里的七八岁淌到如今,而弦上凝结不下的那滴苦泪,终于缓缓融化而落。
谷蕴真弹完一曲,按了按眼角,正望月出神,袖间忽地掉出了一根竹签。他捡起褪去颜色的竹签,对着月色看到其上的文字,发现这是上回去漉山时,他在那位以卜姻缘而闻名遐迩的卿卿舍人那里求的中平签。
“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又伤春……”他轻声念道,下句是乱凑的秦观的一首词。这种东西,无非是给沉在爱慕之中的人一缕玄学上的希望,其实其中的真实性又有几分呢。
但谷蕴真还是把上句的暗喻念了出来:“……不如怜取眼前人。”
怜取眼前人。
大醉一场醒浮生,浮生又得一日凉。
他无端想起上回和池逾去散的那回心、醉的那场酒。池逾那时问了他很多东西,似乎还因为自己的故意挑衅很咬牙切齿。后来他在池府的客房醒来,没有看到池逾的人影,还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气。
但现在那些好像都不重要。
池逾捂他的眼睛和嘴巴,池逾因为他嘴里胡诌八扯的初恋磨牙皱眉,池逾隐晦地向他求和卖软试图让他喝醉,池逾因为畏惧一个答案而粗鲁地掐他的下巴灌他酒,池逾未经允许地吻他右手上的胎记,池逾到现在都不知所踪。
池逾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盗铃也好。
那都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他想池逾了。
不管这个混蛋做过什么事,在这一刻,在万籁俱寂、华灯俱灭的这一刻,谷蕴真突然很想见他。
想到连谷蕴真这么内敛而保守的人,都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不由自主的疯狂冲动。
他想毫无借口、不顾缘由地奔出去,推开深锁的门,去到池府的思故渊轩里,只为了见池逾一面。
见他的笑脸。
见他风流人间、却唯独对自己深情款款的那双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