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固执。譬如此刻,你瞧他笑得戏谑,那双眼却是明亮坚定,压根没有半点要让步的意思。
故而季朝云不勉强,也不与之争辩,他自有办法。
季朝云站起身,对着外间道:“进来吧。”
林墨不解,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似是在低声抱怨踌躇,季朝云沉声道:“陆不洵!”
外面的声音就消停了,陆不洵灰溜溜地推门而入,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师尊”。
他抬起头,见这屋内还有一个人竟大刺刺地坐在季朝云的床上;这人年纪不比他大多少,头发不好好梳,衣裳也不好好穿,妖形妖势地一看就不似什么正经人,倒像个纨绔,又像狐狸精。
更别提床边落了一地的纸……王八?
只听季朝云道:“你过来。”
陆不洵刚才还在与季宁乐嘲笑那陆允琏临走时的样子,如今也是一样,苦着脸磨磨蹭蹭地挨过去。
季朝云又道:“跪下。”
此间有外人在,陆不洵颇不情愿,讨价还价道:“师尊,刚才不是说好了我听话就不罚我了吗?”他刚才正与季宁乐说话,突然听到季朝云传令叫他,心内早已打鼓。谁知道季朝云传令,倒不追究他假遵师命一个人前往安宁之事,一没打二没骂,就叫他在门外候着。
却听季朝云对他道:“没让你跪我,跪他去。”
陆不洵看了一眼林墨,强忍住当着季朝云面翻白眼的冲动:“他是谁?我凭什么跪他?”
季朝云道:“这是你小舅舅,你跪他不得?”
闻言,陆不洵瞪大眼看着林墨,一张脸腾地烧成通红,瞠目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独他一个如此。
林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陆不洵,也觉自己面上发烧,百千心绪交织心内,不知如何言表。正要开口,对方已经一脸怒气地转身跑了。
林墨无奈叹息,对季朝云道:“季朝云,那个‘小’字也太多余。”
又道:“这叫我说什么好?”
没听见季朝云答话,他垂下眼,讪讪地继续说,像是说与季朝云,又像是在自语:“也不能怨我认不出来……他半点不像家姐。”
季朝云道:“也是。”
细辩陆不洵的眉目,其实与那陆怀瑛有些肖似,不过林墨自然不会念着陆怀瑛,心里只得他姐姐一个。
林墨又问:“他……是叫什么来着?”
季朝云道:“送他来的人说她是受阿惠所托,又说阿惠给他取名不洵……‘于嗟洵兮,不我信兮’那个洵。”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林墨想及当年,林惠嫁与陆怀瑛,和如琴瑟,羡煞鸳鸯。二人约定举案齐眉,共见百秋,谁又能料世情坎坷至此?
洵字有长久之意,她为爱子取名不洵,想必那时已觉自己命不久矣,再难应与那陆怀瑛千般海誓山盟。
林墨抬起头来。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也像是要笑:“你把他的身世也告诉他了?那些前尘旧事与他又何干?何不让他高高兴兴的过完这一生?”
季朝云道:“阿洵十分聪明,天资高,自尊心更高。我告诉他实情,是因为我能教他做人的道理,授他剑术与诸般道法,却不能为他的人生做任何决定;他不止姓陆,而且生来有一半林氏的骨血,有权知道那些旧事……我信他终会想通自己将来要如何过完这一生。”
林墨黯然,他自诩不羁与豁达,竟不如季朝云这旁观的心内清明坚定。
他点头道:“仲霄,多谢你。”
季朝云知道他这话虽淡,确是真心的。
林墨又道:“以前全天下的人都想我死,但你和平风哥哥不想,对不对?”
季朝云道:“不错。”
林墨犹豫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不能留下,我好不容易回来,我……我当年做错的事,现今我都要……”
他欲要如何,说不出来,季朝云也并不问。
他只问道:“当年陆氏之人,是你所杀?”
林墨与他对视,道:“不错,是我。”
季朝云又问:“他们说你离经叛道,害及家人。”
林墨愣住,半晌后道:“不错,也是我。”
季朝云道:“那么滟九和滟十一之事,与你也有瓜葛?”
这一回,林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眼神哀切至极,季朝云也无法再多问一句。
他道:“滟九方才就在外头,和你一样,又不一样——”
眼前的林墨看起来还有些往日的人样,那一位滟九已然成了凶鬼,伤人取命于他而言不过儿戏。
林墨打断他:“季朝云,你听我说。”
季朝云点头:“你讲。”
林墨沉吟了片刻,终道:“你以为世人皆错恨了我,但是没有。”
这次换季朝云沉默。
林墨复又道:“我知你季朝云还是当年的季朝云,高风亮节,清高孤傲,十年,百年,只怕一千年都不会变……可林墨,”他的声音听来十分苦涩:“早就不是当年的林墨。”
“季朝云,你不知道我做错了多少事……此番人事种种,皆我业果。”
季朝云安静听完林墨这番说话,忽然伸出手去揉他的发。
林墨被那大手一压,头便垂下了,眼泪落到了手背上。
季朝云开了口。
他道:“林砚之,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等林墨辩驳,他又道:“我从前就上你的当。别人说谎,一双眼睛都不敢看人;只有你,惯会演戏,把亦真亦假里头那个假演得比别人的真还真……还有一桩,你这个人,从来都少有对我说几句真话,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