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夜惊雷

我，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脸色太难看了，下人都不敢接近你。”

    我没说话。

    “有个丫鬟托我告诉你，大少爷把自己用麻绳绑了起来，进了柴房里。”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有反应了，我转过身，正对着蓟逸春。

    蓟逸春将一条鞭子扔给了我。

    “这是居修远给你的，他说你也许会想用到它。”

    是虺龙鞭。

    我心里的火气顿时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这算什么！他伤了人，又自顾自地负荆请罪，怎么，他觉得我只要现在抽他一顿鞭子，还能继续跟他做父子？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既然他想要，我就满足他。”

    我从未如此想杀一个人。

    我踏进柴房时，意外地发现柴房有了一个用几块粗木板拼装成的简单刑架，居修远就被麻绳绑在上面。呵，真够体贴的。居修远衣服未脱，湿答答地黏在身上，还会往下滴水。见到我进来，他低声喊了一句“父亲”。

    我一句话没说，直接抽了一鞭子，当做答复。我从未用过鞭子，对如何发挥鞭子的威力一概不知，幸好这根虺龙鞭本身品质过硬，哪怕在我这种不入流的使用者手上，依然威力惊人，和剪刀一样，轻易地裁开了衣服和皮肉。

    “为什么要伤子默？就因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一边说，一边又挥下了一记鞭子，“魔教左护法，银鬼刀！”

    居修远浑身一颤，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惊讶。“您知道了。”他闭上眼睛，安静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切。

    我被他这话又激起了几分火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伤害我的挚友亲朋？”我情绪激动，只有更用力地握住鞭子，才不会让它掉下去，“你答应得好好的，你现在又是怎么做的！”

    “是我之过。请责罚。”居修远说。

    我不说话，沉默地挥下一道又一道鞭子。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不会对某个人动用私刑。滥用暴力是种野蛮且落后的行为。有人犯了错自有国家机关来惩罚。现在我发现，如果有谁能克制住惩戒凶手的渴望，那一定是因为他内心的愤怒和痛苦还不够深。

    我恨他。我不敢说我是个多完美的父亲，但是自认下这个儿子，我抚心自问，对他绝对是尽心尽力，没半点虚假，族谱他入了，我名下生意他管了，我的朋友他见了，他魔教高层身份曝光，我都没赶他走，留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其他人跟我说我引狼入室，我都没听。我予了他十成十的信任！我觉得人对我如何，我对他如何，无论如何，他在我面前，孝顺是做到了极致了，不对他好点说不过去。结果他回报了我什么！

    我更恨我自己，识人不清，将豺狼误当良犬，在问题出现时优柔寡断，当断不断，致使好友生命垂危，命悬一线。我才是那个刽子手。是我昔日对他的寸寸仁慈，化为了尖刀，报复在了我身边人身上。每一缕恨意，都被我化为了同等气力的鞭子，抽在了居修远身上。

    为什么不冲我来，因为痛苦，我的胃都抽搐起来，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尝苦果？

    我把居修远抽得像个血人，他一声不吭受了下来，眼下我这个拿着鞭子的表露出了胃痛的迹象，他反而露出了担忧焦虑的神色：“父亲您无碍吧？”就算在这时候，他仍然表现得像个完美孝子。

    我冷笑一声，又抽了他一鞭子。“你再叫我一声父亲，我就把这鞭子往你嘴上抽！”

    假的，都是假的。迷雾散尽现危楼，山市消逝见绝巘，娇滴滴的小姑娘把脸皮一摘，露出森森白骨啖你血肉。就算眼下他把姿态放得再低，再谦卑，言语再恭顺，我也忘不了是谁把尖刀送入友人的胸膛。

    “如果岑子默死了，我会让你用你的血，祭他的在天之灵！”我咬牙切齿地说。

    “是······”居修远气若游丝地应道。

    我用鞭柄挑起了他的下巴，“在他醒过来之前，别给我死了。”

    “我不会的······”居修远咳嗽了两声，咳出了一口血。我撑开他的下颌，不出意料地发现，他的口腔内壁被咬破了。不是内脏就行。我冷漠地想，转身出了柴房。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把居修远从刑架上放下来过。每回见他，也只是为了上刑。只吩咐过下人给他喂点鸡汤，上点药。至于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意志力了。没多久，我就发现府里的下人对我的态度变了，在我面前战战兢兢的，甚至有几个胆小的说话都结巴。

    我没怎么花心思，就打探出了原因——还不是因为我突然把前段日子还爱如至宝的便宜儿子突然打进柴房里百般折磨，下人不知具体缘由，只看过居修远血肉模糊的惨状，便觉得我可怕。我以往风评越好，越平易近人，现在这一幕给他们的冲击就越大。如果不是因为在我这打工比在别的地方薪水都高，他们怕不是早报了官。

    不过我此刻也没有心情改变我在下人心中的形象。我惦记着岑子默。昨日，六路楼的人来了，来接他们的楼主回去疗伤。六路楼的资源更好，请的大夫更专业，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在六路楼的人把他接走的时候，岑子默还是没有醒，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话，自然就有了那么一点遗憾。

    我又去见居修远了。或者现在该叫他银鬼刀。江湖人言，银鬼刀是魔教最利的刀，他是没有感情的厉鬼，如果有人可以划伤他，就会发现他体内流的不是血，是森森的怨气。其他还不可证，但现在我知道了，体内无血这一点肯定是假的。他与常人无异，受了伤，同样会流血，温热的、鲜红的、属于哺乳动物的血。

    我走进柴房，一眼看到了居修远。全江湖估计没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有幸欣赏到魔教左护法的这幅狼狈姿态。居修远双手高举，被吊在刑架上，他看上去浑身无力，若不是麻绳固定住他的身体，估计早就倒了下来；他的衣服因为一次次的鞭刑而碎成了几条布条，只能勉强蔽体；裸露的肌肤上，处处伤口深可见骨。他闭着眼，似在小歇，但眉宇并未放松。他很久没得到真正的休息了。

    我拿起虺龙鞭，浸了盐水，往他身上一抽。经过几天的练手，现在我的鞭法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其他不提，至少我不用担心抽一顿鞭子不小心抽到旁边的花瓶少了一笔钱之类的问题——打个比方，柴房没有花瓶。

    让我意外的是，居修远浑身颤了颤，却没醒。这鞭子的威力如何这几天我可是在居修远身上充分体会到的，这都不醒，死猪吗？我走上前，用手背碰了碰居修远的额头，果不其然，烫得厉害，几乎可以煮熟个蛋。天天重刑从未停歇，却只上些普通的金疮药，连大夫都没请过，熬到现在才发烧，已经算是他体质十分强健了。

    “父亲……”居修远呓语。

    我以为他醒了，下意识后退两步，却发现他眼睛还闭着，刚才的呼唤是梦话。

    我不知道，今时今日，他还装作孝子模样有意义吗？七根彻骨钉入骨，内力全无，他依然能重伤巅峰状态的岑子默，为什么在我对他施以重刑时，他却只是一直默默忍受，从未反抗？我见过他的暗卫，上次我拿剑装作刺他，暗卫就忍不住跳出来救他，现在他们的主人被我伤成这样，他们去哪了？难道魔教已经把他当成弃子？一个武功高强的左护法的命换一个除了八卦厉害其他都平平的百晓生的命，怎么算都是魔教亏了……我不愿再想下去。每次我想相信居修远，事实就会证明我有多错误。

    我也没有再对居修远动刑的心情了。我扔下虺龙鞭，可以说落荒而逃地出了柴房。

    出了柴房，我眯起眼，看到一个意外的人——躲在对面走廊下躲太阳的张星剑。他看到我，还挥了挥手。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问：“你想来观刑？居修远就在里面，你可以自己去看。”

    “我看他干什么？你又不给我杀了他，看了也只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张星剑用剑鞘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我坐，“我是来找你的。”

    我没动。“你要找我说什么？劝我别心软？我说了，留着他的命是为了将他的命交给子默来决定。”那天晚上，张星剑看到重伤的岑子默，立刻暴走，提着剑冲到柴房去想和居修远拼命，被我拦下时剑指着我质问我是不是想包庇亲儿，

    “我就不可以因为别的事找你吗？”张星剑略为强硬地按着我坐下，然后塞给我一只荷叶包着的鸭腿。“九味斋买回来的，快吃。”

    我是知道他这个习惯的。每次他要和别人谈事，觉得心里没底，就先逼着人家吃东西，觉得吃人嘴短，对方肚子里有自己请的肉，感觉就稳了。我慢吞吞地撕了一块吃。九味斋的鸭，是拿桂皮、豆蔻、茴香、花椒、八角、丁香、藤椒、黄酒、姜等九味香料熬出来的，味道都渗进了鸭肉里，口感绝佳。不过我此时没有心情，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口，就用荷叶重新包起来，放到一边。“说吧，什么事？”

    “我想问你，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雨夜，那个令我痛不欲生的夜晚。

    我没想到张星剑想问的是这个。“这要等岑子默醒来才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信你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不信你一概不知。”张星剑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阿九，我认识你逾十年了。我脑子再怎么不灵光，对你的为人处世也摸到了一两分。如果你真的对他们起冲突的前因后果全不知情，你会把居修远关起来，却不可能大动肝火，动用私刑。子默晕过去之前，真的什么都没对你说？”

    我心中有愧，无言以对。、

    岑子默晕过去之前，确实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告诉我，居修远就是银鬼刀。

    现居黑榜十四名的，魔教左护法，银鬼刀。

    刚出道时就灭了一个山寨，全因寨主不肯臣服魔教；后又杀了泰平镖局总标头全家，只因对方酒后失言，对辛鼎天有不敬之词；血洗沧海派，夺人家的镇派之宝做辛鼎天五十大寿的生辰贺礼······犯下这桩桩重罪的银鬼刀。

    光这句话，就够了。凭他手里的血案，哪一件，打他的鞭子都不亏。

    我怎么说呢，邬向明古道热肠，张星剑嫉恶如仇，蓟逸春看上去圆滑实则自有坚持，连邬小妹和竺轻吕都是江湖上出了名爱憎分明的女侠。他们若是知道了居修远的真实身份，定不会继续留他在此，大会押他到武林盟受审。魔教会救他吗？如果会，在我挥出第一记虺龙鞭时，他们就该出来了。江湖上的其他人？印象中不记得银鬼刀有任何亲朋，他死了黑白两道估计都额手相庆。

    理应如此。

    所以我无言。

    我道：“等岑子默醒了，让他亲口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也只是九牛一毛，不甚了了，反而会误导他人。”

    “你倒是说啊！知道一点也好过什么也不知道！”张星剑急得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摇晃我，道，“子默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密辛才被灭口的！”

    “说了是密辛了，多个人知道不如少个人知道，你也想被灭口吗？”看张星剑欲要张口，我立刻推出一个万金油理由，“你想让竺女侠怎么办？”

    我应付过去了张星剑，却不知如何应付我自己这一关。

    杀人者理应得到惩罚。

    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仍可商量。

    杀数人，杀数十人，杀数百人，非在战场，非为自保，如何商量？谈何谅解？

    对杀人犯的宽容，就是对九泉之下屈死的冤魂的残忍。

    翌日清晨，我再次来到柴房外，发现门口的小厮站着睡着了。我察觉事情不对，还好我轻功现在勉强能用，身法一展，悄悄接近了柴房。

    柴房漏风，隔音效果并不好，我影影绰绰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小师兄，跟我走吧，再这样你会……”

    “你还想留在这！你认他为父，可他当你为贼——”

    “当时是当时，现在不——”

    陌生男子声音突然一停，厉声道：“是谁！滚出来！”语罢，一根银针从茅草房的缝隙中穿墙而过，我躲闪不及，肩膀中了一针，闷哼了一声。一个黑色劲装打扮的人从天而降，架着我的臂膀把我带了进去。

    柴房里真热闹。除了在刑架上好生呆着的居修远，还有五人。一个正对着刑架，看样子刚刚就是他在跟修远说话的锦衣公子，我曾见过的术八术九，刚刚挟持我进来的和术八术九相同穿着的沉默大个，嗯，还有一个人是刚进来的我。

    修远见到我，神色一变。“父亲！”他扭头看向锦衣公子，冷然道，“你在银针上涂了什么？鸿云，交出解药。”

    这就是魔教的新任教主辛鸿云？直呼教主其命，还用命令式口吻，毫无做下属的自觉，看来他们关系匪浅。可不是嘛，要是他们关系不够好，银鬼刀也不会为了他反了一向对自己栽培甚多的辛鼎天，甚至因此逼死余容了。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是居伯父？”锦衣公子愣然转身，接着对修远解释了一句，“普通迷药罢了，没有解药，睡上一阵就好了。”

    这一转身我得以看清他的面容。居修远曾经评价他龙章凤姿，如今一看，果真是个小白脸。

    我强撑着迷药的效力，嘲讽了一句：“辛教主真是姿色不凡，一眼望去，我差点以为见到凤皇再世。”

    “过奖。”辛鸿云半天才接上一句，还以为我在夸他。

    绑我过来那个大个子看不过眼，走过去悄悄在他耳边说了。辛鸿云附耳过去，脸色逐渐变化。可惜我还没等到看好戏，迷药就发挥了作用，我昏了过去。

    等我醒了过来，我已经不在自己的狗窝了。我在千里之外的?爰山，随教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