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廊下烛火的照映下,大小姐脸颊好似蒙着一层粉丽的光彩,神情平和,并没半点慌乱,步子蹁跹,不快不慢,就好像是刚从旁边经过,偶听内院争吵才进来的。
阶下,云菀沁给云玄昶和祖母行过礼,道:“沁儿一早听到爹这边吵扰,过来了半天,只是不好进来,刚听说这事似是与妙儿有关,只好进来问问。”
“呵,那正好,”白雪惠总算是拉了个垫背,“你这新收的奴才乱在宅子内嚼舌根,对着堂姑娘说什么我要赶她们娘仨回乡!”转头看向云玄昶,变了一张脸,“老爷啊,妙儿不是初犯啊,明显就书有人指使哇。上次是挑拨霏儿去侯府,这次,难不成还要饶了她么!”
云菀沁笑着几步走近竹姐:“竹姐,我那丫鬟真的对你说过‘过几天夫人赶你们娘仨回去’这样的话么?她无端端的,怎么会又跟你说这事?你能把今儿午后,你们俩当时的情形都仔细说一遍吗?”
竹姐有一说一:“倒是没说这话。那会儿俺嫌无聊,正在地上用竹签子画画,说侍郎府也没什么好玩的,闷死了,那丫鬟笑着说,过几天等俺跟娘都回去了,就不无聊了,俺说奶奶说过没这么快回去啊,她说,童老太不走啊。”
云菀沁转头望了望童氏和云玄昶:“爹和奶奶都听明白了?妙儿在后院碰到了堂姑娘,见她无趣憋闷,在一边好心安慰了两句,说过几天回去了就不闷了,只是个口头词,并不说真的就过几天,至于说童老太不走,应该是得知竹姐误会,又补了一句。从头到尾,妙儿根本不曾说过夫人要赶走黄氏母子走,只是有人喜欢转移视线罢了。”
狡辩,实在是狡辩!白雪惠正要开声,话音一转,云菀沁嘴巴比她快,扬起嘴角,若有所思,目光意味深长地凝住她:
“我的婢子最多算是不大会说话,却误打误撞,引出某些人见不得光的事儿,可恕我直言,这次,宅子里闹出这么大的事,堂弟受伤,祖母负气,主要的导火索,应该是乔哥儿,为何如今一家子人闹得一团糟,偏偏忘了那个始作俑者呢!?”
这话一出,既彻底掐灭了妙儿头顶上的矛头,又让童氏耳目一清,倒也好,将那狗奴才拉出来,罪名都推他身上,也能杜绝家宅继续不宁,给大家一个台阶,给这事拉上个帷幕,果决开口:“沁姐儿说得没错,咱们都气糊涂了,便宜了真正该罚的人,还不将那奴才拖过来。”
乔哥儿只当自己误伤堂少爷的事儿早就偃旗息鼓了,有夫人顶着怕什么,夫人厌恶黄氏,肯定不会责怪自己给黄氏出气,这会儿从下人厢房里被家丁架了来主院,一扫四周,四国大封相似的,该来的都到场了,登时呆住了,倒也精明,这是要拿自己开刀啊!
“夫人——老爷——老太太——”乔哥儿咕咚跪下来,一张被酒色财气熏得未老先衰的脸,五官挤成一推,看起来苦哈哈的,“奴才真没跟堂少爷动过手脚啊,纯粹就是个意外,是堂少爷自个儿不小心摔上墙的——”
“狗奴才果真狂妄,还在砌词狡辩!你若不抢不碰,茂哥怎么会不小心?奴才胆敢冒犯主子,死罪!”老太太能一个女人守寡,含辛茹苦养大两个儿子,还能养出个京官,肯定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柔弱妇人,刚来二儿子家没多久,便有了一股当家气势,重重一斥。
乔哥儿眼看夫人眼睛一闭,脸色苍白,有甩手不理的意思,心一凉,在佑贤山庄时能够抗着打,因为想着有夫人当倚仗,如今背后没了靠山,今儿恐怕逃不出生天!
“二儿媳,这奴才毕竟是你的人,你总说我偏心,成,这次我来便提前先问一声,免得又被你编排说我徇私不公,你看,这奴才,要不要罚?怎么罚?”童氏哼了一声。
白雪惠听老太太这么一说,哪里还敢争什么,身子发冷,小腹绞痛断断续续,好一阵子疼一阵,自顾不暇了,管不了乔哥儿,喃道:“婆婆说哪里的话,既是有错,便罚吧。怎么罚,婆婆拿主意,媳妇儿不敢插嘴。”
“夫人——”乔哥儿趴上去,抱住白雪惠的踝儿,“您可不能就这么不管奴才啊,奴才为您办差,奴才的姨母陶氏也跟伺候了您大半辈子——两代人都为了您做牛做马啊——您可千万不能就这么不管奴才了啊——”
就连忠心耿耿,相伴了十多年的陶嬷嬷都能一脚踹开,何况眼下这小兔崽子。做牛做马?又不是没有给他们好处,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乔哥儿啊,尤其你,一件实事没有给我办成,倒是得了我的好处,为你花费的银子,就算买下你贱命十条,也绝对是绰绰有余的,还有什么好计较?
这样一想,白雪惠再不犹豫了,脚踝一松,将乔哥儿踢开了。
“来人啊,”童氏望了一眼茂哥头上的纱布,“锦重在庄子上堕崖,这狗奴才本就有失职之错,打了一顿,关了几天,还不知道悔改,反倒变本加厉,对堂少爷又有了侮慢之心,说明骨子里就是个不安分的!既然二儿媳没什么异议,我看,得要重罚,来人呐,先拉了家祠去,打五十个板子!要是没死,拉了出府,卖了去当苦工!”
又打板子?屁股上的伤好没痊愈呢,上次三十还没到就死去活来,中途昏了几次,现在五十,还有命?伤口刚刚结了软疤,还没长牢,别说五十板子了,一个板子下来,就得皮肉开绽,血肉横飞!
乔哥儿懵了,老太太可不比方姨娘了,没法像上次又逃过一劫,冲上前去:“夫人,奴才为您做了那么多事儿——”还没说完,两个家丁上前,拖住他双臂,拉了下去。
白雪惠眉眼一冷,乔哥儿是在威胁自己,见他嘴巴还在动个没完,生怕得要说出什么腌臜事,一激动,脱口斥道:“老祖宗教你还不受着!该打!快将他嘴巴塞着!五十哪里够,给我再加二十板子!”
家丁二话不说,随手掏出个布条塞进乔哥儿嘴巴里。
这是活生生要杀人灭口啊!乔哥儿呜呜两声,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目露仇视,狠狠盯住白氏。
白雪惠见他有口难开,再等拖回来,估计已经是一具死尸,松下一截子气,放了心。
正这时,妙儿已是回来了,进了院子,附耳道:“大姑娘,人已经进了府,在影壁外正守着,随时等大姑娘的传唤。”
“马上叫进来。”云菀沁启唇交代,然后上前两步:“慢着。”
这话,自然是对着两名拎着乔哥儿的家丁说。
家丁一愣,仰头看向老太太,毕竟是老太太下的命。
云菀沁转身,朝祖母恭声:“乔哥儿所犯之事,远不止这两条罪状,既然要审,就审个齐全。还请祖母多留他片刻。”
童氏一疑,手一举,示意家丁将乔哥儿再拖回来。
白雪惠不知道云菀沁又在玩什么花招,心跳得飞快,几乎快要蹦出胸口,却不好做声,眼睁睁看着妙儿引着个人进了主院。
是个女子。
约莫十七左右,手中还抱着个小匣子,虽穿着普通百姓的布裙,打扮还算朴实,可一双水汪汪的眼却是多情又妩媚,莲足笋臂,粉颊纤腰,每走一步,腰臀就不自觉轻摇慢摆,说不出来的媚态,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良家清白女子。
女子刚进这官宦人家的宅子,似有些慌乱,马上便晓得该怎么做了,平静下来,俯身一拜,道:“奴家红胭,拜过侍郎、夫人、老太太和小姐。”
说话的语气语调和态度,不似寻常女子,倒有几分风月场中人的圆滑和周全。云玄昶斥道:“你是何人?”
白雪惠死死咬住牙,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
“奴家原是万春花船的姐儿,后来乔哥儿代奴家赎了身,”红胭水眸一望乔哥儿,并没有对赎身恩客的情意,反倒有股说不出的怨气,“奴家被他买下后,暂且先安置在他四婶家中。”
众人一听来人竟是个妓女,面红耳赤,堂堂官家宅院,竟被个青楼女子登门造访,再一听是乔哥儿的相好,又统统一怔。
逛窑子,对于老百姓来说,可是个奢侈品,万春花船上的姐儿,身价不低,红胭面容姣好,就算不是头牌,价钱也不会低,平常老百姓纵是与花船姐儿共度一夜,都得下血本,何况是赎身!乔哥儿只是个奴才,哪里有这个本钱?
“红胭姑娘。”云菀沁目视于她。
她的眼光清亮且纯净,秀美又锐利,能看得人无所遁形,却没有其他千金小姐看自己时的鄙夷,红胭被这少女看得有些自惭形秽。
她不是没有见过贵户家的女眷,眼前的少女比自己小好几岁,身量脸庞都还有几分稚嫩,虽有几分美态,却像是没有完全盛开的花,还有些生涩,在红胭见过的千金中,不算最美,可不知怎的,站在少女面前,红胭不自禁深吸一口气,有种不敢造次的感觉,她外表娇俏,气态又典雅,竟像是比自己活得更久一些,眼光如沁凉而未受污染的水,可落到自己身上,又像是火星子一般,溅得人一烫。
这种娇嫩与成熟的和谐结合,叫红胭不敢抬头直视她。
云菀沁将众人的疑问引出来:“请问红胭姑娘的赎身钱是多少?”
“前后算下来,六百两银子。”
云菀沁笑道:“红胭姑娘是不是搞错了?乔哥儿只是我云家的一个普通家奴,家中也并无产业,他一个月的俸禄加打赏,七七八八也不超过两三两银子,六百两银子对于他来讲,纵是不吃不喝也要攒个几十年,可是一笔横财啊,哪里有那么多银子给你赎身?红胭姑娘可别记岔了,再多想想。”
红胭轻蹙笼烟眉:“奴家也不清楚,只晓得赎身那日,花船妈妈来说过,说奴家以后的主子就是这乔哥儿,还说赎身的人大手笔,连价也不还,甩手便是一张隆盛清楚的六百两银票,许久都没见过这样的豪客了。听这话,赎身的人似乎不是乔哥儿,只是将奴家赠给了乔哥儿。”
童氏冷道:“付银票的人,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儿?”
“妈妈不曾对奴家说过。”红胭道。
云菀沁面朝祖母,意有所指:“奶奶,何须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呢,光一听这隆盛银号,就该清楚了。”
童氏初来乍到,并不明白,望向儿子:“老二,你来说说!”
云玄昶听到这里,肚子里已是有些清楚了,睨了一眼身边的白氏,见她冷汗直冒,明白与她脱不了干系,可她对乔哥儿那般好做什么?
见老娘发问,云玄昶只得道:“那隆盛银号基本只对京官所开,我府上的积蓄与钱银,大部分存入隆盛银号……”
“意思就是说,为红胭赎身的,十有*,是咱们府上的主子。”云菀沁道,目光落至面如土色的白雪惠身上,“除了母亲,我真是想不出有哪个主子能对乔哥儿这般好。”
若非有什么重托嘉赏,否则,主子怎会这般大手笔犒劳奴才?
童氏吃盐多过吃米,乍然灵光一现,有了忖度,一时牙腮咬紧。
妙儿见局势已经被大姑娘压下来,又从红胭怀中拿过匣子,打开,抽出一小沓纸张,每一章纸的后面都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粗粗一看,好像是同一个人的手印。
云玄昶与童氏各接过一张,竟是吉乐赌坊的欠条,全部都是乔哥儿的,少则几两,多则几十两,一沓随便算下来,至少也有个小几百两的赌债了。
“京城哪个赌坊后面没人撑腰?欠债不还钱,被赌坊打手卸了胳膊的,多得是。欠了这么多银子,赌坊没追乔哥儿的债,倒也是奇了,女儿派人去一打听,才知乔哥儿的债竟都被人还齐了,不用说,”云菀沁唇一动,“那么大一笔赌债,不会用真金白银支付,肯定还是用的银票,那银票是不是仍然是隆盛银号的,爹大可去查一查咯。”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对一个奴才花了近千两的银子收买,还能是什么小事?
云玄昶捏皱了欠条,狠狠揉成一团,掷到地上:“贱妇!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是非要我亲自去查才说实话吗!”
白雪惠冷汗不停,心肉如刺在不断绞着,腹内绞痛又窜起来,天际一个闷雷打来,她只觉乌云罩顶,可抵死也是不能承认的,支支吾吾:“陶嬷嬷于我有恩,虽然犯了错,可最后下场凄凉,我于心不忍,便想对她的亲外甥好一些……”
这话说出去,鬼都不信。连她自个儿都腿脚抖索着,几乎快要站不住。
云菀沁一手摘掉乔哥儿嘴里的布条:“最后一个机会,坦白一些,就少受些痛苦,——瞧你自己了。”
乔哥儿本就记恨白氏不救自己,眼看东窗事发,大姑娘将红胭与欠条搬了出来,证据都摆在眼前了,还由得了人辩解么?
为求自保,他狠下心:
“老祖宗,老爷,大姑娘!奴才是被夫人逼迫的啊!夫人叫奴才陪少爷去庄子上,交代奴才,若是有机会,就……”
“就怎样!”童氏一指乔哥儿,狠狠质问。
黄四姑早就退到一边儿去了,没料到这一闹,倒闹出了白雪惠见不得人的事,正暗中窃喜着,竖起耳朵巴巴儿听着。
乔哥儿吞一口唾:“……若是有机会,就不要叫少爷再回来了!”
众人瞠目,齐齐望向白氏。
“你胡说!”白雪惠打死不认。
“奴才当时吓了一跳,不敢,可,”乔哥儿道,“可夫人晓得奴才去万春花船上玩过一次,对红胭很中意,说会帮奴才给红胭赎身,还说会替奴才还了吉乐赌坊的债,若是事儿成了,还得为奴才与红胭置产,弄个独门独户的小宅院呢!奴才心一热,才答应了。奴才与少爷相处了几年,有几分感情,要奴才亲手弄死少爷,奴才狠不下心肠,奴才心想龙鼎山上悬崖峭壁、猛兽毒沼多,随便带着少爷上山玩时松个眼儿,弄丢了少爷,可能就会让他没命……这才……这才行错了一步——老爷,老祖宗,恕罪啊!若不是夫人引诱加威逼,奴才绝对不会起这个歪心啊!您们看在奴才坦白从宽的份儿上,轻罚吧!”
童氏听到这里,已是浑身震颤,毒妇,毒妇,蛇蝎毒妇,当她只是对继子掉以轻心而已,没料已是起了迫害心,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身子一晃,朝后险些栽倒,幸亏黄四姑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婆婆,不要动怒,仔细伤了身子!”
童氏站直,牙齿打着颤:“我云家流年不利,宅内藏着这种妖孽毒妇!老二,你自己瞧着办吧,身为续弦继妻,不善待前房子女就罢了,竟还有加害之心!你这一房就这么一个命根子,险些便要断送在她的手里!”
云玄昶亦是被气得够呛,看也不看身边人一眼,闷哼:“来人,拉白氏先去家祠!”
轰隆一个撼天响雷响起,闪电裂帛一般,张牙舞爪地狠狠撕开已沉下去的夜幕。
银色亮光打在白雪惠脸颊上,惨白得不像人,突然迷了心智,扬起手就朝阶下的云菀沁冲过来:
“小蹄子!小贱种!全是你,全是你,你害我,是你害我,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娘没用,被我踩得死死,你也迟早是我手下的亡魂——”
到了此刻,还在死鸭子嘴硬。云菀沁见她面色如霜,目色染血,狰狞无比,避都懒得避了。
“还不拦住这杀人害命的娼妇!”童氏尖叫。
豆大的雨点伴着响雷和闪电,哗啦啦,终于落下来。
前方家丁挡住去路,白雪惠骂着骂着,还没靠近云菀沁,腹内一阵绞痛达到了极致!
她一阵痉挛,有什么东西朝下坠,冲涌了出来,“啊”一声,摔在了地上,撑起身子,一摸裙下,竟是一手的鲜红,还有小块小块的凝固肉状物体。
“啊——啊!夫、夫人流了好多血!”阿桃率先尖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