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送回了房间去,也知道纸包不住火,这会儿噗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秦王,下官知道自己这次错了!不过,求您看着下官这一代就这么一个儿子的份儿上,就饶了下官这一次先斩后奏吧!反正秦王并不准备施罚那几个暴民家属,留在行辕也是吃白饭,还不如换人回来!”
却见夏侯世廷骏眉一动,唇际浮冷:“今天你给本王偷人质,明天是不是就要偷令牌?再过几天黄巾党又捉到你的软肋,你是不是连本王的皇子行辕都要拱手送上去!”
徐天奎大惊失色,磕了几个响头:“下官不敢——”
夏侯世廷倒不在意那几个区区人质,放回去就放回去,只这徐天奎为小家不顾大局,不能不惩,颇不耐:“上军棍!”
几名军人上前,还没等徐天奎叫出声,一下将他拎起来,拖到大厅外的天井里,压在冰冷砖地上,扬起军棍便噼啪朝他屁股上摔去。
军棍打起来,远远比皇宫府宅内的家法棍子不知道厉害多少倍,而且秦王并没说明要打多少,按照军规,也就是默认打到施刑罚者喊停才行,若不喊停,那就是一棍到死。
梁巡抚听天井内一*的惨叫袭来,心惊肉跳,秦王是故意没说棍数。徐天奎好歹是多年的同僚,同在长川郡供职,两人更为头顶的同一个贵人办事,这些年明明暗暗联手做过不少中饱私囊的事,如今看他被打得这么惨,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再悄悄一望座上人,脸色平静,眉目淡漠,看都没看门槛外一眼,传来的凄厉尖叫压根听不见,只跟施遥安说着练兵的情况。
梁巡抚心里冷气直窜,这个三王爷,好狠!
初来晏阳,完全看不出来,只见他生得俊俏无匹,又知道他自幼身子不大好,一直供职闲差,梁巡抚两人并不拿他当回事儿,可——越是相处,梁巡抚才越是闻到了他骨子里偷出来的狠辣气儿!
徐天奎这次虽是犯了错,可也不至于打到死,处罚太过重了!
梁巡抚吞了吞唾沫子,几次想要提醒秦王还没吩咐军棍次数,可又怕引火烧身,罢罢,还是明哲保身。
正当这时,厅外传来疾步,几个随从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是徐天奎的下属。
显然,几人是准备来找上级的,可一看自家知府大人正在挨罚,哪里还敢近身,退到一边儿,却迟迟没离开,好似有什么事,不知道该跟谁通知。
施遥安看出些不对劲,大声斥道:“什么事?”
一名胆子大些的上前,看一眼仍在挨打的徐天奎,兢兢抱拳道:“回秦王的话,徐夫人、小公子和几名姨娘被赎回来了,可……可不对头……”
施遥安道:“什么不对头?”
下人牙齿打着架:“……那换回来的四姨娘,并不是本人,是个陌生女子……”
梁巡抚奇了,指着徐天奎的下人:“你们换人时也没查查人么?”
那下人苦脸道:“换人时几个主子都蒙着头呢,哪里有时辰一个个去检查,黄巾党又催个不停,我家大人只瞧了瞧少爷是正宗的就放心了,看其他几名夫人穿衣打扮和身型没什么问题,便赶紧换了……”
施遥安眉一抑:“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混进交换人质里?是不是黄巾党的人?”
“不知道……咱们一见不是四姨娘,又将她绑了起来。”下人道。
夏侯世廷眉宇一沉:“将人拿上来。”
“是。”几人匆匆下去了。
经过这么一下子打断,夏侯世廷才睨一眼门外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徐天奎:“还没停?罢了,抬回去吧。”
施罚的军人收棍,将屁股开花的徐知府两边一架,拖出了天井。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徐天奎的随从把人送了过来。
云菀沁头上的黑布袋已经掀开了,手腕还是被麻绳系着,被一个下人往前一推,一个踉跄,停下脚步,站稳后环视周围。
天井内一株参天古木,前方是行辕大厅,朱门大敞,厅内下方坐着梁巡抚。
正上方的熟悉身影正襟危坐,旁边伴着施遥安,还有几名丫鬟模样的人,其中一个少女年约十六七,正弯着腰,给秦王斟茶,煞是眼熟。
与吕八随身小相上的少女很相似。
是吕八的妹妹——吕七儿?
看她衣衫洁净,还在内堂当下人伺候,显然并没在行辕受苦。
云菀沁还没收回眼神,只听徐天奎的下人喝了一声:“还不跪下来拜见秦王!”
云菀沁翘起嘴巴,佯装很不驯服,嘟嚷两声,跪下来。
“就是这陌生女子,顶了我家的四姨娘被换回来,”下人指着云菀沁,朝厅内的秦王禀道,“穿的衣裳就是咱们家四姨娘的!”
施遥安扫过女子,有些眼熟,望望自家三爷,在他脸上也看出相同的惑然,扬声命令:“你进来!”
云菀沁嘀咕着,掸掸袖子,朝那徐天奎的随从哼一声,踏进了大厅。
夏侯世廷见她垂着脑袋,眼皮一动:“抬头。”
云菀沁扬起了脸。
这一露脸儿,施遥安叫出声:“是——是那天换粮食时挟持我的丫头!”
“好啊,黄巾党的人竟敢跑到咱们行辕来!胆子倒是大啊!”梁巡抚一惊,刷的站起来,将随身携带的佩剑抽出,上前便抵住少女胸腹。
剑鞘分离,银光一闪,刃尖正指胸腔,若是再往前刺近一步,也不过是当堂杀个闯行辕的暴民而已。
座上身份尊贵的男子,目色淡然,对于梁巡抚的举止并没多语。
“俺不是暴民!”女孩见梁巡抚拔剑出鞘时,临危一呐,目色宛如顽强的小兽,狠狠且执著,最后一个音节出喉时,剑尖离衣裳仅隔一根食指的距离。
声音被烟火熏成了鸭公喉咙,显得更是低沉慑人。
“慢着。”夏侯世廷眼脸微垂。
音色冷清,旋绕大厅。
梁巡抚收回了佩剑,瞪住那丫头,坐回去。
“说。”无论自己人还是敌手,夏侯世廷奉行的信条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倒是要看她怎么编。
云菀沁背后冷汗渗得小袄和中衣几乎全湿了,喘了好几口气,却提起音量:“俺不是黄巾党的人!你们是朝廷命官,还有皇子,凭什么杀俺这个无辜弱女!”
女孩每说一句话,目光就乍现一道狠光。
夏侯世廷笑了,笑意却不无冷意:“不是黄巾党的人?那日是谁跟在吕八的队伍里,是谁帮忙掩护黄巾党撤退?”
“俺是外地人,隔壁丽水镇的,不信,你们大可查本地名册。俺家里受灾,同伴说晏阳有人能保温饱,俺便跟他过来了,俺哪里知道那吕八是暴民?后来知道了,也没办法了,城门关得紧,俺出不去,在城里无论怎么跑,还能跑出他手掌心?只能先装作是自己人,得了他的信任!”
座上男子唇角笑意微微散淡了一些。
云菀沁知道,他这表情,就表示开始认真了,提了提气,理直气壮:“所以,掩护黄巾党离开,你们也不能怪俺!俺一个弱女子,这种乱糟糟的世道,为了自保而已!”
夏侯世廷唇角微翘,添了几分讥讽:“好一个弱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弱女子,件件桩桩做的都不是女子该做的事。那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俺得了信任,他们对俺也放松多了!得知吕八要跟你们换人,俺还找机会移花接木么?”云菀沁瞪他一眼,俨然就是乡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丫头样子,“……早上俺想法子避开人,换了徐家四姨娘的衣裳,便被他们送来了……俺总算能逃出这堆乱党群了!俺要是真的是黄巾党的人,怎么会送上门来?”
梁巡抚将信将疑:“真的?”
管他真的假的。夏侯世廷滚金敞袖一拂:“罩上眼,丢出行辕。”
云菀沁急了,将旁边一根厅内顶梁红柱死死抱住:“不!你们不能丢俺出去!”
施遥安见她这毛毛躁躁的野蛮样子,还真是信她只是个乡下丫头了:“杀又不让杀,丢又不让丢,怎么,你还想投军不成?”
云菀沁松了松手臂,望着施遥安,哼了一声:“你当俺想赖着你们啊!晏阳现在出不去,俺这会儿好容易跑出暴民堆,你们要是把俺丢出去,吕八铁定能找到俺!到时还能放过俺?”又四周一打量,“行辕这儿最安全,那吕八怎么也不可能上这儿来搜俺!不成,俺要留着!你们让俺打杂做事儿都成!”
夏侯世廷目光冷得似铁,不耐烦了:“这里不是避难所。丢出去。”
几人过来扯云菀沁,三两下就把她从梁柱上拉下来,却见这小妮子别看年纪不大个头小,倒是泼辣得很,扯着嗓子喊起来:“你们连暴民的亲人都能留,为什么不能留俺这个不愿意和暴民同流合污的良民?”
“那是人质。”夏侯世廷盯住她。
云菀沁怔了一小下,努努嘴,强词夺理:“你也拿俺当人质呗!俺愿意!”
这丫头,还真是泥巴似的,沾着人就不放了,施遥安见三爷皱眉,走过去,正要亲自将这野丫头拽出去,却听她嚷嚷起来,完全不知羞耻:“你们现在赶俺走,等于将送上门的宝贝扔了——”
上座的男子眼色骤然宕下:“什么意思。”
只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双手叉腰,得意洋洋:“俺在黄巾党里好歹待了好几天,你们当是白白待的?很多情况都摸熟了!你们跟黄巾党对抗,俺指不定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大厅内沉默起来。
半会,众人只听秦王目睫一闪,若有所思:“先领到锅炉房去待着。”说罢起身,手抬起,松了松披风领口的玉带,似要进内室去。
吕七儿见秦王动作,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帮秦王摘下披风,挂在手臂上。
云菀沁舒出一口气,终于能顺理成章留下来了,脸颊一偏,却正见吕七儿为他脱掉披风,扬了脸,脸皮厚得很,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俺不去锅炉房,乌烟瘴气的,俺要在行辕里面光鲜亮丽,干干净净地做事!”
夏侯世廷今天也算是大开了眼界,真是从没见过这种挑三拣四,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女子,峰峦般浓眉耸起,又气又是好笑:“你有什么资格。”
云菀沁眨巴眼,一指吕七儿:“俺在黄巾党里见过她的小相,她是吕八的亲妹妹,她都能在行辕里打杂,俺为什么不能?”
夏侯世廷怎会跟她多说什么,轻弯唇:“她敦厚老实,你就是个野猫,本王不放心你在里面做事。”
云菀沁歪头:“你连野猫都怕?还是皇亲呢!”浅浅做个鬼脸。
“岂有此理!怎么对秦王说话的?”梁巡抚喝叱一声。
这一歪头说话,夏侯世廷只觉心内一动,第一次见她,只觉得身姿有几分相似,今日近处看,她偶尔迸出来的神情居然也有些形肖了……
少女稀稀拉拉的枯黄头发耷在大额门上,凹陷的腮窝,凸起的颧骨,眯缝小眼,疏淡眉毛,做个鬼脸也是丑得不行,一双眼珠子倒还算是活灵活现,时而狠戾,时而倔强,这会儿又透着几分匪气的慧黠。
不管怎样,也不可能跟她相似。
当真是许久没见着她,脑子快魔怔了,看谁都有她的影子吗?
若是其他的人就算了,这个粗鲁蛮横,完全不懂礼数,与乱党打过交道的乡间野丫头又怎么会有一点像他的碧玉金枝!
拂拂袖,他带着满脑子的困惑,先进去了。
云菀沁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笑着大声道:“谢谢了啊,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