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驻,却见轿子里的人似是也看见自己,轿子一转向,朝自己踱过来,距离十多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轿门帘子一掀,一名五官俨然不是本地汉人的男子跨步而出,抬起脸,五官深刻,一双目幽绿如宝石,眼梢略上钩,说不尽的风流。
男子举步朝夏侯世廷走过来,双手一拱:“秦王有礼。”
两人身型在汉人男子中都是出类拔萃的高挺,一时相对而立,不分伯仲。
施遥安似是意识到面前人的身份,低道:“三爷,是前些日子来邺京贸易的大食使臣,使节夫妇身边的翻译大臣。香盈袖出口的货物,基本就是与这人交接,听高长史说,永嘉郡主投虫事,也是这人帮了娘娘在大食使节那边周旋……咦,那大食使节夫妇早就回国了,怎么他还在?”
夏侯世廷自然知道这人是谁,一回王府,高长史忠心耿耿,将凤九郎和云菀沁每个交往的细节,能告诉的基本都告诉了,他听得也是认真仔细得很,比施遥安知道的更清楚。
此刻望着凤九郎,他声音平静而客气:“凤大人还没离京,是邺京还有事务没完?”
凤九郎笑:“欸,秦王不知道吗?”
这笑容在看他来,不是礼节,而是挑衅。夏侯世廷莫名有些燥郁,俊眉挑了一挑。
凤九郎环视四周,宫苑在夕阳映照下,庄严壮丽,双袖一开:“鄙人这些年周游列国,每到一处,若是风景值得留恋,便会停下来居住,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贵朝邺京为大陆上的大国,正合我心意,不瞒秦王,早在娘娘出京去晏阳前,鄙人已开始在邺京着手购置房产,哦对,还买了家铺面,经营大食香料土产,就在进宝街,只与香盈袖隔着几家。娘娘方剂手艺精湛,今后我有什么或许还得请教娘娘,切磋切磋,共创两国香料技术。许是定居下来,也说不准。”
男子说得畅快轻松,却令气氛骤然一冷。
凤九郎似乎并不在意秦王欢不欢迎自己,一如平日,眸中盈满散漫笑意,甚至还准备观赏着他下一步动作和反应。
却见夏侯世廷唔了一声:“留恋风景就行,别的就不要多心了。”
凤九郎一眯眼,居然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看他之前望着自己的脸色,只当得吃醋大怒,啧啧,没意思,话题一转,问:“娘娘还在长青观?”
这大食人,管得忒宽。施遥安见他当了三爷面一口一个娘娘,就好像多熟似的,别说三爷,自己听的也是不舒服,西域人还真是,男女方面一点儿都不避讳,当着人家夫婿的面也不知道收敛一点,是怕拳头不上身么,皱皱眉:“是的,凤大人。”
凤九郎摇摇头:“中原汉人处处博大精深,就是太过迂腐这一点不好。娘娘这次的事我也听说过,若是放在我大食,一定会受臣民表彰,哎,可惜了,明明立了功,大宣礼教严明,倒得受罚。”
这不是摆明了在说当大宣的儿媳不如当大食的儿媳?夏侯世廷瞥过去,却听他道:“不过王爷放心,前日大食来函,娘娘的香粉已经抵埠,敝国君臣反应不错,我今天进宫是来跟太后汇报情形,也能借这个机会,为娘娘求情。”
夏侯世廷嗯了一声,倒也算客气:“有劳凤大人。”
凤九郎上轿告辞。
见轿子行远,施遥安吁了口气,跟着三爷后面默默走着。刚才那气氛太叫人不好过了,虽然没吵架,可比吵架还要叫人痛苦,就像空气里带着刺儿一样。
要是他,一个大男人在自个儿面前唧唧歪歪,不停亲亲热热地提起自己媳妇儿,不说两拳头揍得对方哭天抢地,起码得呸他祖宗八代的,还跟他废那么多话?
也亏得自家三爷忍得住,不忘大国皇子风仪气度,一点儿飞醋不吃,以不变应万变,淡定应敌,当真厉害得很,不行,这一招要学着。
刚走几步,却见前面人背着手,步子一停。
施遥安也跟着一个急刹车。
“他刚才说——他那新铺,也在进宝街,对吧?”男子没回头,声音飘到后面,轻飘飘,风絮一般。
“是的。”施遥安一愣。
“找人,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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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华秋那天离开后,云菀沁的日子好过多了。
净逸虽说看着她仍是没什么好脸色,至少公正多了,再不会将观里最重的活儿分派给她。
云菀沁的时间也就宽裕多了,功课完毕,剩下的时辰就在房间看姚光耀送来的书,看到人体筋络穴位时,倒也哭笑不得,姚光耀比她还要急,托郑华秋送了个穴位布偶和一套银针过来,叫她亲自操练,不过这样一来,确实是掌握得更娴熟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足受罚,没什么外界杂事的影响,静得下心,云菀沁在长青观里比在云家和秦王府看书看得更透彻迅速,融会贯通,私下琢磨,收获了不少医妆结合的心得,住久了,跟同屋的小尼姑们关系亲厚了,有时还在长青观后院的几畦草地上拔些草药,给小尼姑们治治多年没愈的冻疮和头癣之类。
净逸偶尔看见她在看闲书,不大高兴,不过一来她早晚功课的经书佛理都熟得无可挑剔,二来加上郑华秋的威胁还萦绕耳边着,干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京城今年气候有点反常,虽冷了许久,却迟迟没落雪,前些日子也不过下了场冰雹,第一场晚来的冬雪总算在这天的入夜时分下了。
密密雪花半个时辰不到,就将长青观的前庭后院妆点得银装素裹。
雪下得噼噼啪啪。
一群尼姑和嬷嬷平时日子都过得单调乏味,喜不自禁,在室外欢呼着,打雪仗,堆雪人。
一时间,欢欣喜悦的声浪,几乎掀翻了长青观的屋檐盖。
云菀沁很少见到下雪天气,也跟着一堆人在院子里赏雪。
净逸不喜欢热闹,还没等众人玩一小会,亲自拿着戒尺出来,将人一个个都轰进了各自屋子。
一群尼姑难得碰上瑞雪日,刚有一点儿乐趣,嗫嚅着求情:“师太,多待会儿进屋可以吗,一年就这么一次……”
净逸勃然大怒,拎了那说话的尼姑便一个戒尺拍上她脑袋:“岂有此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戒尺哐的一响,根本没有轻重。小尼姑玩得累了,脱了帽子,光溜溜的脑壳儿上印上了个血印子,马上噤声,却又吃不住疼痛,捂着脸啜泣起来。
“哭?教训错了?”净逸将那小尼姑手一抓,强行摊开,又是一尺子打下去,啪一下,又是一道血印子。
云菀沁蹙眉:“净逸师太,玩乐也是人的天性,只要不玩物丧志,有什么关系。”
这个庵堂里,还没人敢教训自己,净逸听她与自己唱反调,这几天想要教训她又教训不得的憋屈,早就快满溢出来,手中的戒尺都快抬起来了,正在这时,不远处,长青观门口传来灯火和脚步声。
一群宫中巡夜太监手里提着灯笼走进来,领头的那名大声嚷嚷:“吵什么吵!大半夜的!难怪养心殿那边说皇上睡都睡不安宁,说是这边传过来,原来还真是你们这!还不一个个滚进去,锁上门,关了灯,不准出来!”
净逸一惊,刚刚这群姑子嬷嬷是很喧闹,不过再怎么吵嚷,也不至于吵得养心殿的皇上听到啊,不过既是皇上不安神,下面人什么理由都能找,许是巡逻巡到这儿刚好听到了,也不能辩解什么,况且正好找着了机会,她忙俯身:“是,贫尼这就叫她们进屋,再不出来。”说着,朝云菀沁嗤一声:“怎么,秦王妃还要继续玩?”
云菀沁听那群太监问责也是奇怪,却没多说什么。
净逸见她都服软了,洋洋得意,手一挥:“一个个的,还不照着公公的意思,滚进自己房间,熄了灯,锁上门闩,今儿再别出来了,违者小心贫尼观规处置!”
众人见吵得连巡夜太监都来了,不敢说什么,赶紧鱼贯回屋。
太监们这才离开。
云菀沁跟在那个被打伤了头手的小姑子身边,想趁进屋前,去后拔两舒能消肿药草回屋先用水泡着,明儿早起捣烂了敷用,顺便也能练练手,小尼姑抽泣了两声,感激点头。
快速从后院拔了草,揣进怀里,云菀沁轻手轻脚回了前院,才一会儿工夫,只见一排房间都已经灭了灯火,也听不到动静。
长青观的人哪里敢不听净逸的,一回屋就熄火上榻,蒙上被子,声儿都不敢出了。
云菀沁刚走到自己屋子,手一落门把手上,背后传来靴子踩着雪地的嚓嚓声。
整座尼姑庵坠入漆黑与寂静,没人敢出门,养大了来人的胆子。
茫茫一片雪地上,她只觉得背后人将自己环腰抱住,还没扭过颈子,夹着风霜味道的炽热鼻息火龙一般,舔舐到了自己的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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