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雨季一旦拉开序幕,就再也停不下来。
入夜之后,闪电宛如饿极了的凶兽撕破天际,伴随着一连串滚雷,豪雨如注,豆大的雨珠落地后跌碎成几瓣,在地势稍凹的地方汇聚成沟。
今年的雨比往年更烈,往年入夏前的雨虽然也多,却连绵细碎,今年每下一场,有翻天覆地的气势,简直要撕破苍穹四方,就像是什么大变前的征兆。
崇文殿位于皇宫的西北所,是夏侯世廷平日在宫内摄政办公起居的寓所。
此刻,身着云龙腾海袍的男子站在殿门的长廊下,披着挡雨的斗笠蓑衣,窄袖下手心蜷握,玉扳指在掌心之间泛着凉光。
施遥安站在主子后面,齐怀恩刚走不久。
王妃让齐怀恩将这几天在宫里发现的事尽数转告给了三爷。
齐怀恩离开后,三爷一直站在廊下,久不言语。
施遥安见他脸色似铁,宛如眼下压抑的天际,也知道他心中百味杂陈。
傀儡散,三爷中的毒,原来是蒙奴人的持有的毒,王妃托齐怀恩传话时虽没明说,但不言而喻。
当年下毒的,竟是贵嫔?
“三爷,可能是当年害您的那个凶手无意得到了傀儡散……也说不定。”施遥安忍不住开声。
这话虽然是安慰,施遥安自己却都底气不足,傀儡散本就稀少,连姚院判都是查了许久才查到是什么毒,宫里寻常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到,既然赫连允有,同是蒙奴人的赫连贵嫔从北地带来那毒药,也不难。
可怎么会?贵嫔——怎么会谋害亲子?施遥安与远在几殿之遥的与云菀沁一样,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通的。
难道是为了争宠?故意坑杀自己的亲骨肉,来诬害其他嫔妃?毕竟这种恶毒手段虽少,在历朝历代,也还是有的。
可再仔细想想,不可能。损失一个皇子——就为了诬陷其他女人?这买卖,得不偿失!对于没有倚仗的贵嫔来说,不划算。对于当时正是得宠的贵嫔来讲,也是不可能的。
瓢盆大雨中,闷雷响动频频,夏侯世廷目中光泽微微晃动,脑子渐而清晰。
当年,一身的毒,连个名字都查不出,更不提对症下药。
后来姚光耀终是机缘巧合,在太医院的大内医籍库内翻到了古书,才能确定中的什么毒。
可——那又真是机缘巧合马?懂事后的一年,姚光耀给他私下问诊时,他曾无意问过姚光耀,大内医籍库书经如汪洋,怎么独独能够找到那一本记载了傀儡散的医案。
姚光耀曾提过,倒也巧合,那些日子,为了找出秦王到底中什么毒,他这个医痴白日黑夜都在大内医籍库里抱着书看。
那日贵嫔带着宫人来大内医籍库,私下问他皇儿的伤情如何,临走前,贵嫔身边的宫人不慎碰倒一摞久不被人翻阅的沾尘古籍,便是在那一摞古籍中,姚光耀找到了与他病症相符合的毒药,才能对症下药,慢慢研习解药。
当时听了,他并没放在心上。如今一联想,却仿似是母嫔安排好,故意让姚光耀发现。
那就表示,母嫔一直以来知道他中的什么毒,是故意放出信息让姚光耀知道。
——她既毒害自己,到头来,又为什么要救自己!
雷声厉厉,轰隆滚过耳畔,夏侯世廷垂下头颅,略微粗粝的手指摩挲过指腹上光润的扳指。
太小就离开宫闱,记忆并不清晰,与母嫔分开的那一场,画面却历历在目。
眉眼哀愁的美丽少妇在宫女的陪伴下,站在皇宫角门处,看着宫人们将皇子抱上了肩舆送往相国寺。
“娘,娘。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我好疼,肚子疼,骨头好像被虫虫在咬……”冰雕玉琢一般的三四岁小儿坐在肩舆上,虚弱地哭着,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像个受了伤的小野兽,在肩舆上无力地流泪,浑身中了毒的青紫还未完全褪去,过早的磨难,让他一夕长大,明白自己再不能像其他皇子一样生活在宫里,有亲娘陪伴。
三岁的幼儿独自离宫,前程无果,生死难定,从此,人生路上只有一人作伴,就是自己。
少妇泪水紧含着不落,极力压抑着,最终撇开宫女,几步跑上去半跪下来,掏出怀里的一枚玉扳指,用红绳套在幼儿的颈子上:“世廷,娘对不起你……你出宫才有活路。你若想娘,就看看这扳指,随时随地好好带着它,就像娘在跟前——”
侍卫扛起肩舆,小男孩仍旧没有放弃,努力往后望着,忍着全身的剧痛,手臂拼命朝娘亲挥舞:“娘……你再多陪孩儿走一段路好不好……”
少妇退后几步,泪眼直直盯住前方,咬牙凄厉:“走吧,——走!”
那句对不起,他一直以为是母亲跟儿子分离时的不舍。
至如今,他才明白,那是愧疚。
原来母嫔并不愿自己活着。他如野草,好不容易活下来,她却还要将自己送出宫。
她并不想自己留在她眼皮子底下。
不管是什么原因,夏侯世廷只觉心中凉意渐生,勾住扳指,松脱下来,掷于天井冰冷的地上。
随时随地好好戴着它。
戴在身边这么多年,没有一日离开,到头来的真相是自己一人自作多情,生母的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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