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老年穆韩

    今年我七十五岁了，我和她身体还算是硬朗，但是那个老男人却走在了我们的面前。

    其实他的身体一向很好，晚年也一直保持带着她晨跑的习惯，傍晚时分，她告诉我，他们也会一起去家附近周边吹吹风、散散步。

    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年纪都大了，再没有前二年各地转悠的精神头，但她拼命解释当然不是体力不行的问题。

    她告诉我她突然想回头的原因，那天他们来到世界的尽头，站在灯塔前望向那一望无际的海平线，那一刻她突然想回家了，看腻了，只想回家静静感受身边熟悉的美好，所以那个男人就依着她回来。

    那天早晨男人照旧出门晨跑，她说还想睡会也就没有跟着去，男人出门前还说等他回家给她弄早餐，没想到男人却没有再回来。

    他是在跑的路上突然倒下的，没有一点征兆，走的太快，也没有一丝痛苦。

    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在太平间看着他安详的脸庞，就像是平日里睡着了一样，却怎么也叫不醒他，然后，她就哭的没有声音。

    我被她哭慌了，这么多年，我再也没见过她流过泪，她一直被男人细心呵护着，早就融为一体的两个人，现在被硬生生撕去另一半，这种痛，我懂。

    我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一一电话通知了，所以我告诉了她的三个孩子还有她的好朋友，一起定了飞机前往瑞士，十六个小时后，我赶到了她的身边。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再也谈不上什么爱不爱了，只是对方早已是身体里不可丢失的一部分，那是一种习惯，几十年了，习惯没了，难不难受？

    她一直哭哭醒醒，医生反复提醒我们，上了岁数切不可过度悲伤，但我们怎么忍心劝她，别哭了？

    等她的子女安排一切，我亲手扶着她参加了那个男人的葬礼。

    当泥土一点点覆盖上棺盒，我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那种无比悲凉的颤抖，但抬眼看向她，一身黑色外衣的女人却早已没了泪水，她已经哭干了眼泪。

    我已经活到了为她的悲伤而悲伤的年纪，好想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哪怕用自己的余生去换取那个男人醒来陪伴着她，我都愿意。

    可惜我做不到，那个男人也没再醒来。

    于是后来我劝她回国和自己一起居住，毕竟根在中国，还是有很多熟悉的朋友在那边等着她，换个环境不是说心情也会好点吗？

    但她告诉我，她不走。

    她说那个男人说过，她在哪，家就在哪。现在她想的是，他在那，她也要留在那，所以她不会离开这里，继续着男人生前的习惯，晨跑、散步，这样就好像还能感觉他还活着。

    既然她不肯走，那我只好留下来，谁让我欠她的呢？

    后来我把她隔壁的房子买了下来，陪着她过起了男人没过世之前的日子。

    早起，我去敲她的家门，看着一头头发花白的她穿着一身艳红的运动装，像年少时对她嘲笑。

    入夜，我会带她在饭后去散会步，感受晚风从我俩身边经过。

    没想到少年时曾想过的梦在我快八十的时候终于实现了，她就这么轻松地漫步我的周边，虽然我们之前早就不是爱情，但守护她已经成为我这辈子的习惯。

    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会慢慢遗忘，渐渐她也放下了悲痛。

    在她八十六岁生日时，她还能喝上二口红酒，笑着说着我们的年少时光。

    她竟然告诉我，年少时她真的喜欢过我，但一直在等待，还质问我明明喜欢她，为什么当年不开口，只要我说她就会答应，当然现在一大把年纪，脸皮厚的已经无所谓了，而这些都成了饭后余料，开开玩笑罢了。

    我那颗老的已经不再有波动的心，竟在听到她迟了几十年的真心后有了悸动，原来她是知道我喜欢她的，可是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下辈子，他还能有机会吗？

    后来她又告诉我，当年我送她的那份礼物，她一直没有拆开，现在还在卧室的抽屉里呢，不是看不起这份心意，而是怕打开后就没了憧憬。

    她说，如果她走在了我的前面，希望我帮她把礼物一起入土，这辈子她是没有机会了，欠我的债，下辈子她再来还我。

    原来她连想法都和我一样，这一生，我已经知足。

    没多久，她也走了，这一世，再也没有了让我牵挂的人。

    我依她所愿，把那个礼物放在她的头边，陪她一起离去，包装是我拆的，她真的一直都没有看过一眼，那是一对人偶，正好可以放在她送我的贡多拉中的船椅上。

    下一生，我希望陪她游历威尼斯的人是我，抬眼看一眸的是我，走遍世界的人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