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再和他计较,男孩很快就再度昏睡过去,之后一路都很安静,只是手一直牢牢抓着裴俞声的衣角,始终没有松开。
窗外景象在月色下模糊成大块黑影,被疾驰的汽车遥遥甩下。
熟悉的夜晚,熟悉的黑暗,怀里男孩体温并不高,却彻底驱散了那种彻夜不散的冰凉空寂。
裴俞声的下颌抵在柔软发顶,听着怀里规律轻浅的呼吸声。
他难得在这个时间感受到了安心。
尽管深夜车少,等好不容易抵达医院,却也已经将近凌晨四点。裴俞声抱着祁寄走进医院,大厅里就有一位银边眼镜的年轻医生迎了上来。
“裴二少?”
“嗯。”
“我姓赵,赵明臻。”医生言简意赅,“二少请跟我来。”
华杉医院的院长曾经做过裴家老爷子的卫生员,赵明臻是院长的外孙,一接到电话就赶了过来。加上深夜人少,各项检查的安排都很迅速,裴俞声直接给祁寄做了一套全身检查。
想到之前的脑震荡,他就连带着让人把脑部也做了。
检查结束之后,祁寄还没清醒,他被送到病房休息,由值班护士照看。裴俞声则被医生叫了出去,查看那些加急赶出来的检查结果。
如裴俞声所料,祁寄并没有伤到骨头,但他身上有不少皮外伤,后脑皮层下还积了些残留的瘀血,虽然暂时不会危及性命,但仍然存在一定的风险,需要静养,尤其不适合剧烈运动。
而更让裴俞声意外的,还是赵医生接下来的话。
“病人有中度低血糖和贫血症状,还有比较严重的营养不良,具体表现是体温偏低,手脚冰凉,容易晕眩,需要特别留意。”
低血糖?
怪不得他会随身带糖。
裴俞声心想。
小朋友看着挺乖,身上却这么多毛病。
两人在赵医生的办公室详谈,裴俞声问得很详细。但是他们刚聊完注意事项和疗养方法,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值班护士站在门口,迟疑地问:“请问……刚刚十六床的病人有来过吗?”
十六床是祁寄休息的床号。
“没有,”赵医生疑惑,“怎么回事?”
护士犹犹豫豫地说:“病人他好像……不见了。”
两人一惊。
他们都清楚祁寄的伤势,尽管是皮外伤,但伤口才刚处理完,照理说现在不能动才对。
裴俞声更是一瞬绷紧。虽然清楚医院的安全性,但今晚发生在祁寄身上的事实在无法让人安心。
他拨开赵明臻,向前一步:“什么时候不见的?照看他的人呢?谁最后见到的他?你过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陌生可疑的人?”
护士被一连串逼问吓得一抖,根本无法承受男人的威势,懵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就……就刚才,病人醒了,说、说想喝水,病房里没热水,我就出来找饮水机,回去之后病房就空了……”
裴俞声面色阴沉,转头问赵医生:“这儿有没有监控?”
“有,在保卫科。”
几人赶到一楼保卫室,值班的保安很快调出了走廊监控。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却并没有看到陌生人,反而看到房门从内部被打开。
裴俞声皱眉。
他看着刚刚还疼得碰一下都会蜷缩的男孩站在门口,扶着门框闷咳几声,纤细的身形微颤着,却强撑着挺直了脊背,扶着墙穿过走廊,上了电梯。随后又出现在一楼大厅的监控屏幕里,径直走向出口。
保安和护士面面相觑。
病人居然是自己离开的。
赵医生犹豫了一下,问:“二少,这……我通知门口保安把人拦下来?”
裴俞声还盯着屏幕,监控画质有限,却依然清晰展现出了祁寄的虚弱苍白。
只有昏迷时才会短暂地显露出诚实的一面,刚一清醒就逞强,像戴上面具不肯摘掉。
裴俞声想了想,拒绝了赵医生的提议:“不用。”
他最后也只给司机发了个消息,让对方远远跟上,照看着对方。
“咔嗒。”
房门被推开,半开的窗帘显露出些许室外光景,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祁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来,关门落锁,动作缓慢而机械。
他的后脑还在闷闷钝痛着,意识混沌成一团乱麻,更不要说进行额外的思考。
连呼吸都会牵出胸口炸裂般的疼痛。
“咳、咳咳咳……咳……”
咳声一起便停不住,祁寄眼前一阵发黑,扶着桌角摇摇欲坠。
夜来风急,他的身体虚弱到户外的低温都禁不住,何况后半夜还起了风。但即使如此,祁寄还是强撑着离开了医院。
他不喜欢医院,那里曾经给他留下过最深刻的阴影,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室内冷清且空荡,并没有多少人气。祁鸣宇已经去上晨读了,倒是不用再找理由搪塞这次的新伤。
祁寄身上满是伤药和绷带,不好洗澡,他拿毛巾简单擦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
再看时间,已经五点半了。
还有半个小时就得去上班,这些天来,因为敏感异常,祁寄不喜和人接触,每次都会赶第一班地铁去公司。
睡是睡不成了,他直接在沙发上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满身疲倦。
晕眩和耳鸣仍未消失,却已变得习以为常。祁寄倚在沙发背上,酸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可真正吞没他的,却是唇齿鼻息间充斥的消毒水味。
他已经离开医院,换过衣服,那味道却依然如影随形。
甚至凝成实体,和右腕的手链一起,紧紧勒住他的身形。
祁寄艰难呼吸着,胡乱摸索着够到那条粗绳手链,像握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死死攥紧。
手链上干涸的血迹碎成粉屑,粘进他的掌纹。
之前昏迷时意识浮沉,他又梦见了这条手链。
这手链是爸爸亲手编成的。祁寄贴身戴了十几年。
从他记事起,父母就在外经商,忙于奔波,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祁寄被留在老家,每年都只有春节才能见到父母。
小孩子不懂事,不明白什么叫苦衷,不开心后本能就想索求。三岁之前,祁寄不止一次地踮着脚去按电话,哭着让爸妈回家。
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何况后来,祁寄还有了弟弟。
他被所有人要求着提早懂事,包括外出奔波的父母、相差三岁的弟弟、年老体衰的奶奶和不情愿照看侄子的姑姑一家。
直到后来有一年春节,父母长途跋涉回家团圆。祁寄终于可以像无数个梦境一样,听爸爸讲睡前故事。
熟悉的声音陪在左右,宽大的手掌在后背轻拍,祁寄困得直点头,却仍然舍不得故事停下,努力地睁大眼睛。
然后他的稚嫩的手腕上,就被戴上了一条柔软的绳制手链。
手链是爸爸编的,一家人每人一条。爸爸笑着说:“我们一起带上,相隔再远都能在一起。”
祁寄睁大因为哈欠而满是水光的眼睛,紧紧盯着一大一小并在一块、戴着同一款绳链的两只手臂。
这句话和睡前故事一样,一直深深印在他的心里。
直到后来妈妈嫌麻烦不想带,弟弟性子皮弄丢了手链,祁寄都还一直贴身戴着,上初中蹿个后手链短了,他还找爸爸编了一条新的换上。
祁寄一直想着团聚,想和家人在一起。
……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咳、咳唔……”
呛咳止不住,本就不顺畅的呼吸愈发艰难,胸口如有巨石重重压下,逼得祁寄眼前发黑。
那黑色仿佛绝好的幕布,一遍遍清晰播放着最恐怖的噩梦。
漫延流淌的殷红,碎裂再无感应的重影屏幕,被混乱的嘈杂声淹没的低语……
祁寄大口喘着气,摸出怀里那个厚重古旧的砖头机,紧紧握在掌心里,任由手机粗糙的边棱在掌心硌出深深红痕,都没有松手。
这支手机还在……不怕摔。
可这东西终究无法弥补遗憾,也无法消弭痛苦。祁寄痛苦地低喘着,焦虑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颤抖着,手指抖得无法控制,喉咙也痒得厉害。烟瘾涌上来,压抑不住,只能伸手胡乱地去口袋里摸索。
剩下的烟片,放哪了?
遍寻不到,焦虑几乎把人逼疯,祁寄狠狠地拽了一把自己额前的发。
烟……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