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亮着的红灯不知何时早已经改变了颜色,原本拥堵着的车流也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通畅。颠簸的长途客车再一次停止在路边时,原本悬在人们头顶上的太阳已经悄悄的降到了西边,挂在西边的一处模糊的楼房顶上,染红了大半的天际,也给这座拥挤而又繁忙的城市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原本挤在车里的人们摆动着已经有些麻木的肢体,一边拎着自己的行李,一边蜂拥着从车门口挤攘着下车。司机一边揉着有些酸疼的脖子,一边看着车外三两并排着的人群:那个戴着大金链子的中年男子正大声的打着电话,脖子上的项链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的耀眼。那对杀马特小情侣则旁若无人的搂抱在一起,深情地啃着对方的脸,恨不得要将对方整张脸颊都涂满自己的口水才肯罢休。那曾被众人当成病患流毒的老妪正颤巍巍的缓缓走着,手中那根已经用的油亮的龟裂竹拐勉强的维持着她身体的平衡,每走一步,拐杖都会发出几声痛苦的哀嚎,抗议着老妪对它的摧残——你已经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为什么还要加上背上那个沉重的蛇皮口袋,以及挎在手肘上的那两个破旧布包。那个蛇皮口袋上已经沾满了尘土,为什么还要将它驼在背上?那两个布包已经打满了补丁,为什么还不把它们丢掉?你把它们丢下吧,丢下它们你就不用像现在这么的吃力,我也不用像现在这么的惜惶——老妪当然已经听到了竹杖的控诉,但她非但没有丢下背上的蛇皮袋,反而将背拱的更高,手肘上挂着的两个布包已经快要拖到地面,她便只能用力的抖动着胳膊,将那两个布包勉力的向上移动上三分。而至于其他的一些人们,有的正站在路边不住的招手,有的则已经被早已守候在这里的皮条客拉住——他们大多是一些车站附近小旅馆的老板,靠着低廉的价格和某些特别的服务来诱惑着这些风尘仆仆的来客们,他们自然也都有自己的一套拉客的法子——年轻的男人就叫大兄弟,女的都是大妹子。岁数大一些的没关系,但绝不能太小,太小了什么都不明白。衣服也不能太好,有钱人哪里会稀罕他们嘴里蹦出的那些玩意儿,而男人又总比女人要更好搞定一些——毕竟自古以来男人做那种事的都要比女人多得多,想做那种事的欲望也比女人要强得多——所以他们通常的目标都是那些独行或三两结伴的男人们,除了死缠烂打的坚持精神和油腻腌臜的三寸不烂之舌外,晚上添得褥子和褥子的漂亮程度才是他们隐藏的制胜法宝——即便被拒绝也没关系,河源客运站作为全河东省最大的汽车客运站,每天都有着大量的穷鬼会来到这里。傻瓜不一定都是穷鬼,但穷鬼中的傻瓜总是要更多一些。
董十三此刻正站在客运站里那棵粗大的法国梧桐旁,宽大的叶片在微风中不住的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橘黄色的夕阳将叶片的影子投射在董十三的脸上,在他脸颊上映出一片片的斑驳,也将他和他对面那个红衣妇女的影子拉得老长。
“河东大学离客运站这里远的哩,你过去估计天都要黑透了。你大可以先住一晚上,明天起来再过去。我们这里又不贵,有免费的热水,床铺又软和,最重要的是晚上还可以添褥子。”红衣女人的一双三角眼紧盯着董十三怀里的帆布包,嘴边一颗老大的痦子正随着嘴唇的张合不住的上下移动着,上面一根长长的丑陋毛发正在夕阳的照射下闪动着诡异的光。
“我……我不要住店,我也不要添褥子,我就去河东大学。”董十三涨红了脸,双眼紧紧的盯着地面,一只老大的黑蚂蚁正在用力的搬运着一块面包碎屑,沾满碎屑的塑料包装纸就掉在距离蚂蚁五寸开外的地方,那是刚才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女童丢在那里的。
“诶哟瞧你说的,大兄弟我跟你讲,五块钱一晚上这绝对是良心价啊,再说了,你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对吧……”那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搭上了董十三的肩头,董十三嫌弃的耸了耸肩,看着那只蚂蚁已经爬到了那女人的脚面上,正在那双充满褶皱的塑料鞋面上不住的打着圈子。五只丑陋的脚趾透过鞋面上的孔洞暴露出来,连带着暴露出来的还有脚趾关节上钻出的丑陋黑毛和隐藏在脚趾缝隙当中的腌臜黑泥。那女人一边喋喋不休的喷着口水,说话时脚趾还在不住摩擦着鞋底,那只背着面包碎屑的蚂蚁在转了三个圈子后终于爬上了条洗得发白的绿色裤腿。
“我就去河东大学,你就告诉我怎么走就好了。”董十三紧紧的攥着帆布包的底部,那个硬邦邦的灰色东芝手机正卡在他的小腹处,将他右边最下面的那根肋骨膈得生疼。
“要不我再给你便宜点,住宿我只收你四块五,晚上给你添一床好褥子。”那女人不耐烦的抽了抽鼻子,随即又堆起了一丝谄媚的微笑。
“我不要添褥子,今天最少有二十五度,二十五度再添一床褥子非得热的出痱子不可。”董十三用力的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极力的表达着自己的不情愿。那女人见状忍不住撇了撇嘴——原来不光是个土老帽,还是个生瓜蛋子——嘴里却依旧不住的念叨着:“那不添,但是我跟你说啊,这个……”
“我说了我不要,我不要住店,我也不要添褥子,我现在就只想去河东大学,麻烦你就只告诉我河东大学怎么走就可以啦。”董十三大声的喘着粗气,双眼狠狠的瞪着那女人嘴边的痦子,嘴角不住的抽动着,显得既委屈又愤怒。
“不住啊?不住就不住呗。”那女人将手环抱在胸前,斜睨着董十三涨的通红的脸,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去河东大学是吧,你给我五块钱,我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