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为任何怀疑所苦,自以为已经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样的痛苦,而这种感觉在头天白天仿佛已经在各种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冲淡了。”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这段话描述出了我的感受:时常前一天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甚至痊愈了,可是次日,难受又卷土重来……
我的理性知道这是正常的。哪怕只是一段田园诗般的度假生活结束,都会引起哀伤和不舍,何况是一段田园诗般的柔情和光阴结束。但我的感性感到……
我不愿说“痛苦”。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一旦承认自己痛苦,恐怕就再也无法摆脱它了。宁愿条分缕析,承认自己感到了伤心,一些绝望,还有一些怨恨,有愤怒,甚至还有我十分不喜欢的无助,它们有时轮番有时一齐,袭击着我。最难受的感受,大约是不舍。
大平与梦露最近都十分贴心,几乎每日嘘寒问暖,又不住安排饭局,试图排遣,但我恹恹不想动,一一推拒。
早晨还躺在床上找不到动力起来——今天的拍摄下午才开始,梦露发来语音:“早啊,起来没有,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的背景音一片嘈杂,有咖啡机的声响和喧闹的人声,大约是在咖啡馆吃早餐。
“还没。你问话的语气怎么像个医生。”我依旧躺着,也语音回复。
梦露径直打来语音通话,“我就是医生啊,专医各种不死病。你这种病啊,很好治,今天几点忙完?晚上——”
“我想去找一个医生打开我的头,切除我的杏仁核。你行吗?”我打断她。
“杏仁——核?什么东西,和你有阵很爱喝的杏仁拿铁有没有关系?”
我笑得咳起来。“喂,你不要这么大声好不好。”
“我在公司楼下吃早餐,人又多又吵,不大声怕你听不见。”
“可是我怕别人听到笑话你呀。我说的杏仁核不是吃的,是大脑里的一个组织——”
“啊?你脑子怎么了,你真生病了?”
我仰天翻了个白眼。“对,我脑子有病。”
梦露这才听出来,噗嗤一笑,“可不,你最近都不正常,原来脑子有病。被门夹了?”
“被你踢了。”我还嘴。
“呸。齐世德才是驴,你是被他踢了。”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呼吸有瞬间停滞。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当做没有听见这句话,仿佛梦露说的是别的,我回到她最初的问题上,“今天忙完要八九点了,晚上你是有什么安排?”
“吃饭呗,叫上大平一起。”
“改天吧。你知道我的,忙到那会儿基本只剩半条命,只想回家歇着。”
“那就改天。对了,你为什么想切掉你的杏仁核?”
“脑子有病呗,你都知道了。好了,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吃早餐,我也该爬起来沐浴更衣了。”
结束通话后我并没有立刻起来,仍然在床上坐了很久。是我主动提起杏仁核,但在梦露进一步询问时又避开了。如果向她解释清楚,就要向她直接承认我的难受——尽管她当然了解我现在不好过并且正是因此打电话来以及约晚餐,但终究与我直接说出来不同。我既然不愿对自己承认痛苦,又怎会对别人承认。
杏仁核,就是这个小东西,掌管着我的情绪——尤其是恐惧和其他那些负面情绪,导致了对损失的厌恶。它不关心未来,不关心世德已经和我完全没有可能,不关心这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和做法,不关心展开新生活后我可能得到什么——也许更快乐。它只关心原本拥有而现在失去的东西,它恐惧损失,为此产生痛苦并使我感受到。
拿走杏仁核,现在纠缠我的一切糟糕情绪就会消失了。
“我认识的莫嘉叶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你给我赶紧振作起来。多大的事。”
梦露大约想一想,回过味来,知道我有意回避,又发来消息。
我苦笑。
理智可以管束行为却无法管束感受。以往她认为我拿得起放得下,那是因为没有那么在乎——感情要么尚未生发,要么已经终结,于是结束一段关系并不十分困难。而现在,却是爱情关系先于爱情终结,情感尚绵绵不绝,关系却已被迫告终,于是痛苦——不,难受——突兀的降临。我知道我会走出来,终有一天会走出来——
然而梦露并不知道的是,上一次这样的情形我用了两年多来平复,而这一次,谁知道会用多久。
我不愿说自己痛苦,但愿意承认自己不幸——至少眼下绝对不是幸运的,我尚不能从失去世德这件事中看出任何益处来。只有损失,除了损失还是损失。眼下任何能够稍微缓解我的不幸与不适的,无异于都是救命稻草。
大平递来了一根。
他继梦露之后打来电话,使我疑心他们是串通好的,联手治愈我。
“你知道吗,哀伤是有周期的,熬过就好。”他说,丝毫没有寒暄,开门见山。
我知道熬过就好,却不知还有周期和规律。但是我说,“哀伤,谁哀伤了?我不哀伤,只是有点难受。”
“好吧,你这种难受是有周期的。”
“怎么说?”
他便煞有介事如同背书般宣导:“一共有三个周期。第一个周期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不能相信一切就这样结束了,震惊于所有的发生。第二个周期是回想、自我厌弃和心烦意乱。第三个周期是接纳,接受所有的丧失,从而慢慢平静下来……”
“你在照书念?哪本书?”这样有条不紊的三阶段以及书面语。
“不是书,是我的备忘录。”大平有些不好意思。然后补充说,“在哪本书看来已经忘了,但当时记在备忘录上。”
“你记录时不备注书名?”
大平叹气,“唉,你不要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好不好。哪里看来有什么打紧,我早已内化为血脉,加上了自己的总结和理解。”
我便只得放弃追根溯源,不再指望找到原书去亲自阅读。这样一说,看来这所谓“哀伤三周期”——实则应该叫做“分手三周期”——大平必然活学活用过,是验证后的实用经验分享。而没有经历过相当数量的分手,想来也难以验证。虽然大平并非一个滥情之人,然而他太惧怕孤独寂寞,又太喜欢女性的相处陪伴,所以女友一个接一个从未断档过。但除了当初用情至深的卡卡,我不记得他还为谁真正痛苦过。
“那么,这个分手周期是从卡卡身上总结出来的了?”我问。
大家这么熟,时常互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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