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我是他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希望最大,于是失望也最大,终至……
或者,如我先前所揣测的,也只是时间到了,有某种东西唤醒了他?就像松仓岚兰一样。
那个松仓岚兰,好端端做着武士,却因为结识了俳句家松尾芭蕉,便突然投身做了一个诗人。松尾芭蕉说,“长夏草木深,武士留梦痕”。很明显,有某种东西唤醒了松仓岚兰。但是一个武士到底受到了何种震动使得他放下屠刀去做诗人?无从得知。
是否一场精神危机……
是否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经历一场精神危机,或至少一场。也许或迟或早,我们都会触碰到那样一个开关。
当一个人追求和向往的一切突然消失,是不是就仿佛一直赖以生存且坚硬得有板有眼的地面突然塌陷?谁都难免会被恐惧钳制吧,不知生活何以为继,不知还能相信什么。在这样一个瓦解一切的危机时刻,或许心灵和头脑会前所未有地接近宇宙的内核。也许这就是世德的那个开关,一切意义消解的时刻。
我相信他曾爱过我,且用力。
清晰记得那两次关键性时刻,如果平安夜我没有离开,如果第二天他来时我软化态度,可能我们最终根本不会走向分开。关键时刻一再错过,一切便急转直下。
以为他不爱了,想要推开我,却原来只是错觉。他对那个女人并无感觉,只是因为认识多年、得到过她的帮助,仅此而已。他知道我有极强占有欲,但直到那天才深刻体会到。我以为自己是在扞卫领土,他却觉得是一个胜利者在失败者面前耀武扬威。那个女人并没有任何威胁,纯粹是我多虑和过于敏感。也许多数女人都是这样,去揪出第三者,或者在第三者面前宣示主权,可能是正常的,但他不希望我也如此,我不应该和那些人一样。那天对他而言,面前不再是他知道并爱的那个莫嘉叶,而是另一个女人。
趴在沙发上,我把脸埋进靠垫里。
驱动我走到这一步的,究竟是爱还是恐惧,更多是爱还是恐惧?
害怕不被爱,害怕爱被分享,害怕被欺骗。恐惧,承认它需要勇气。
如果幼年时能够明白自己不是被遗弃,不是被爱有所减少,明白并体谅父母的无能为力,那么也许就不会感到爱的缺失然后不断想要寻求满足。如果一直不缺安全感,那么也许我现在会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地步……但不缺安全感的人是什么样,却也无从想象,因为我并没有见过。
今晚和梦露也曾聊到安全感,我想探究为什么我们需要安全感,梦露却觉得根本不值得探讨,连动物都有自我保全的本能。我承认她是对的,有时我未免迂腐,要对一切寻根溯源,生怕自己只是人云亦云一些观念,不加审视地接受。恐怕这也是缺乏安全感的体现——一定要确定自己掌握的每一个观念、事实都是正确的,正确意味着坚实,坚实意味着不会改变,不会改变意味着可以信赖、依靠。我用一点点小心求证的事实堆砌起我站立的地面,围绕坚实的地面建立我的生活,建构我的世界,我相信的东西带给我确定感,使我感到安全。
所以不理梦露的反对,我坚持要探究下去,像是说给她听,其实是某种自我梳理。
“人类刚刚满足基本的生存,就开始考虑安全:人身的安全,生活的稳定,免遭痛苦、威胁,金钱的保障等等。马斯洛既然把安全需求放在了仅次于生理需求的第二位,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梦露打断我,“不要说’人类’那么远,就只说我们女人吧。我们尤其需要安全感是天性吧,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可以追溯到远古的雌性大猩猩——”
“雌性类人猿。”我纠正。
“类人猿就类人猿,反正都是猩猩。”梦露耸肩不以为意,继续往下说:“总之雌性一旦怀孕,找吃的就会受影响,而且自保和保护孩子也成问题,所以她们从一开始,就只肯跟那些强壮、有地位的雄性猩猩,嗯,类人猿,生孩子。所以你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是有道理的,你不要总觉得我贪图物质。”
我笑,“人家以前的女人是因为被社会环境束缚不能独立,所以只能依靠男人。你这种靠自己活得风凉水冷的,还贪图那些干嘛。这是倒退。”
梦露说的我曾经从书上读到过。她说的需要安全感是“天性”,其实更准确说是“基因”。基因决定了我们需要安全感,为此认真挑选能够满足条件的雄性,以使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存活,基因得以延续。
“可是你知道吗?”梦露斜睨我,“那些不需要安全感、随便找一个公的就滚床单的雌性,已经永远退出了历史舞台——”
“她们的基因灭绝了。”我替她说下去。
“正是。所以你、我,我们现在能活着在这儿说话、喝酒,是因为我们都需要安全感,基因里带着,没办法,逃不掉。”
“嗯,出厂设置。”
“所以向男人要求物质没毛病。反倒是你,不要求才是有毛病。你不改改,你的基因就要灭绝了。”梦露哈哈笑起来。
“我没有不需要男人给我安全感啊,只是要求的不同罢了。有人要经济保障,有人要情感忠诚,有人要身体忠诚,有人情感身体的忠诚都要,有人要各种承诺……大家都是想得到自己看重与在意的,都是安全感,只是名称不同而已。再说,谁说基因非得生孩子才能延续?假如我能够拍出伟大的作品,那么即便我死了很久,只要我的作品还在世上,我的精神就永存。”
不知是否红酒使我狂妄,还是香烟使我头昏脑涨,如此大言不惭。我想跳出被基因绑架的怪圈,不遵从大自然的游戏规则,不依靠生孩子来自我延续。我读过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他说,经过40亿年,基因安稳地寄居在庞大的步履蹒跚的“机器人”体内——它们存在于你和我的躯体内,它们创造了我们,而保存它们正是我们存在的终极理由,我们就是它们的生存机器。
不,我不想做谁的生存机器,不想按照任何人的意志生存,我要逃脱这一宿命。而艺术,或说摄影,将是我可以用来逃脱的手段。也许我真的能够创作出伟大的作品,谁知道呢。
“厉害了。”梦露竖起大拇指。“那你赶快先开个展,我要全权负责筹办。”
后来话题岔开去。
终究是有点冷,起身去找了条羊毛围巾披上,又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不及等它的单宁苏醒,即灌入口中。这是一个思想之夜。
我想梦露其实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和需要安全感到一定程度,所以本身才会变得极不安全的。因为不能在一段感情或一个人身上得到想要的,于是造成她的不安,为了安全,便开始不断寻找替代的伴侣。总怕自己闪空,怕空窗,怕失恋的痛苦,于是从不肯放弃备胎,一条腿一边地踩着。她也可以很慵懒很乖巧地沉溺于一段关系里,绝无旁顾——前提是一切令她满意,令她觉得安全。
谁造成的伤害更小些,是梦露那样的不定时炸弹,还是我这样稍不如意便扭头走掉的人?
在爱情里,或许一个人能够给予另一个人的最珍贵礼物即是安全感。承认对方的位置,给予应得的尊重与重视,专一,忠诚,努力给予对方看重的东西。让对方知道自己被重视被珍爱,被引以为傲,不会被离弃,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和自己在一起……
男人何尝不需要安全感,只是少有男人像女人那样时时挂在嘴上,或者声嘶力竭地索要罢了。
窗外响起闷闷的雷声。与此同时,随着天边第一道闪电劈开夜幕,骤然的彻悟莅临。
世德又何尝有安全感。小时候他没有得到过安全感和足够的爱,和我在一起时更没有。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我转身就走。知道我喜欢强大的男人,于是从不表露脆弱。闹别扭,也都是他来哄我和认错。你要怎样相信一个你认为随时可能会离开之人的爱?怎能相信这会是爱?又从哪里得来安全感?
是爱让我们在一起,但恐惧令我们分开。
我才发现自己可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