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到孟冉正站立在右侧回廊扶手之上,抬眼望着天边流云。
“不用在意孟冉,长弋兄,随我来吧。”承伯桑将他引进楼中。
“这别业的主人原本是个酷爱收藏的雅士。后来我与孟冉来了,见别业无名,就将这别业擅自叫作乌徒别业,与我们之前所住的地方取了同样的名字。”
辛长弋本想问问那原主人去了哪里。但看着承伯桑脸上仅存的那只目光炯炯的眼睛。他便明白了。
自己方才大话放在了前面,说无论他二人是何身份,自己都不会奇怪。此时惊讶恐惧,未免太过窝囊。于是他定了定神,继续跟着承伯桑向里走去。
这水中楼阁窗户很少,四面都是屏风和刺绣壁画。
“这别业的主人爱的是屏风和壁画?”
“非也,”辛长弋将他带上二楼,“这别业主人爱的是这个——”
辛长弋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
斗笠?渔网?蒸屉?绣车?
虽然物件数目众多,但都是些平常之物。辛长弋细看一阵,也没找到非要收藏的必要。
“这……”
“长弋兄心中疑惑,伯桑大概能够猜到。”承伯桑走到一把钝了的斧头旁边,手指轻轻抚过瘪了边的斧刃。
“这别业的原主人似乎致力于写一部风俗志的,于是在这种乱糟糟的时节,他仍然到外面不知疲倦的搜集着这些寻常之物。”
辛长弋不插话,看样子承伯桑还有话要说。
“寻常物要去寻常人家里找,长弋兄啊,”承伯桑的独目迸射出令人恐惧的光,“那别业主人抢夺了无数百姓的生计活口。”
辛长弋惊讶地后退。
这斗笠渔网是那渔夫鱼农的生活工具,那蒸屉绣车是熟食小贩与绣娘的谋生家伙……
“我与孟冉一剑都未留情,将他扔在这别业湖底了。”
“我们是亡命杀手,从不了解雅士的癖好,又不听命于任何人,只会任性地按自己喜好行事。”
“所以长弋兄,跟我们一起走吗?”
辛长弋的手不住地哆嗦。他没有想到承伯桑会开口邀请他,于是他问眼前这个不似人的面孔道:
“我也杀了许多人,我也不曾体恤过这乱世生民,我还是叛军,我可能更想投诚更信任朝廷,你要我和你们一起走?”
说到这里,他住嘴了。他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归宿。
辛长弋的身体软绵绵的,似乎一下丧失了生的欲望,一如那天他推门冲进房中时,看见的倚在窗边的章画那毫无生的欲望的身体一样。
“恩公,你也像对这别业主人一般,将我了结了吧,像我这种人,又如何能跟你二位并肩同行呢?”
“快些谈,”孟冉自门外大声说,“史思明的军队开进来了。”
辛长弋眉头一紧,他几乎是哀求承伯桑道:“若非恩公与孟冉姑娘,我这条腌臜命早就结束了。如今恩公的秘密又被我窥见,住所也因我引狼入室,我也无意活于世上,恩公你——”
孟冉自屋外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她稍稍侧目。
辛长弋被击倒在地。他惊讶地看着承伯桑手中的短剑。
“你看,长弋兄,自有人不想让你死呢。”
辛长弋的胸口处隐隐作痛,他伸到衣襟中一掏,手却被什么锋利的物件划了一下。
他醒悟,忍着疼痛取了出来。
是玉的缺口划伤了他的手,云头篦碎了。
辛长弋懵懵然地被承伯桑从地上拽了起来,手没抓稳,云头篦的碎片散了一地,还沾着辛长弋手上的血迹。
“烧了。”孟冉不知何时已在房中,只简单一句,便将油壶一脚踢翻,手持火把等待承伯桑将楼后的一条小舟撑过来。
“长弋兄,上船吧,”承伯桑左手持蒿,右手抓住辛长弋的胳膊将他拉了上来。
“长弋兄,伯桑之前就说过,不要在我与孟冉面前妄自菲薄,”承伯桑残毁的脸上无所谓表情,只有裂纹张阖,“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辛长弋如在梦中。
突然他的身后滚滚热浪袭来,湖面瞬时赤红一片。浓烟冲上天空,将满天流云悉数吓跑。
小舟摇晃了一下,孟冉轻跃上船。
“反正我们两边都得罪过了,就让史思明在火堆里找人去吧,然后朝廷来打扫清理就是了。”承伯桑手脚麻利地爬进舱内收拾着。
辛长弋满眼尽是火光。
突然间腰上多了一双手。
辛长弋回神,是孟冉。她轻轻挑开自己腰上已渗出血迹的绷带,对承伯桑说:“药也没换。”
“真是!”承伯桑一拍大腿,又开始在舱内翻找起来。
辛长弋望着孟冉,半晌才问:“乌徒别业被烧了,姑娘可会不舍?”
舱内的声音停了一下,又继续响起,还伴随着承伯桑小声的絮叨:“以后有时间就给长弋兄,哎呀,讲一讲我的脸,其实无他,就是被火烧的……”
孟冉看着被小舟划开的湖水说:“无妨,何处都可以是乌徒别业。你呢,云头篦碎了不心疼吗?”
辛长弋不言语。他用手指摸了摸,发现手伤的血已止住了。
小舟飘飘荡荡,行出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