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连他也惊住了,还把我认成了……”想起那句世弟,黛玉倒是撑不住笑了。
林姜想象一下世子爷当时的情态也觉好玩,然后点头认同黛玉的观点:“世子是个好人,必不是故意唐突妹妹的。估计他现在心里只想着怎么跟妹妹道歉呢。”
估计接下来的日子,她在太医院又会多见几次送道歉礼的世子爷了。
君子慎独,唯有私下里还是君子的人,才当真品性端正。
而黛玉和林姜,碰巧就见过周黎蘅私下的举止——便是没有任何好处,顶着跟皇子撕破脸的风险,也要行心中正道,做正确的事情,维护不相干的人的名誉和利益。
这样的品性,足以让人信任。
所以黛玉今日虽然吓了一跳,但却并没有生气。她一眼看出,周黎蘅绝不是知道这外书房有许多姑娘而故意闯了来的。
从前隔着墙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如今一面之缘后,黛玉更是笃定,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林姜总说绍王世子是个纯善之人。
他的眼睛又美丽又温柔,带着冬日阳光一样的暖意,湛然如洗坦荡如斯,无一点不可对人言说的阴暗。
黛玉骤然发现自己居然出了一回儿神,不由面上飞红。
还好天色渐晚,车里也不甚亮,想来姜姐姐应该没有看到吧。
其实林姜看到了,只是装作托腮出神没看到,心里却十分惋惜:今日往绍王府这么一走,她深觉绍王妃为人绝妙,又听黛玉说起居然天缘凑巧就遇上了周黎蘅——这让她陡然发现,美人世子爷跟林妹妹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偏生周黎蘅有病,还是一种京城公认的不能说亲的怪病。
林姜想想都着急:他到底啥病啊,什么时候再发作一下,我好去亲眼看着,争取给他去了这个病根。
——
此时不光林姜在着急,绍王府一样急。
绍王妃在宴席散场后,才听杨女官说周黎蘅居然跟黛玉偶然碰了一面,惊诧的不得了。
“这是怎么说?遇上了?怎么会遇上?哪里来的这样凑巧的天缘?”绍王妃惊得连发四问。
杨女官也磕糖磕的神志不清,只道:“王妃没亲眼见着,两人这样脸儿对脸儿一站,那真是连廊下的花草都没了颜色了。”
绍王妃露出羡慕之意:羡慕杨女官在第一现场。
然后又担忧道:“你看蘅儿没有发病的意思吧。”
杨女官摇头:“想来是宫里有要紧事,世子爷拿了御赐的书就匆匆又走了。”
绍王妃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孩子,想必又在宫里动了善心,估计是皇子们之间又有了龃龉。”
纤细的长眉蹙起:“宫里也真是够乱的。其实打过年出了大皇子妃的事儿,我就不想再叫蘅儿入宫去读书了。偏生王爷不肯,只说正该趁现在的夺嫡乱局初露的时候叫蘅儿去历练一二。唉,真让人担心。”
杨女官无话可劝,其实也不必劝。
她知道,其实王妃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呢,世子爷将来既然要做正经亲王,接过绍王府的荣光,那就要走这条路,就要学会辨别宫内是非却又能独善其身。
正如农户要会种田,铁匠要会打铁,世上从来没有人能安享富贵而不付出一点劳动的。这明辨宫廷情势就是皇室宗亲,尤其是想要体面想混的好的皇亲国戚们,必备的技能。
王妃再疼爱世子爷,也不能拦着他去学习这等要紧保命的本事。
若真因为现在的溺爱,导致世子爷不能善断世情和宫廷局势,将来真正接过王位,却被人引到夺嫡的浑水沟里去,那才是万劫不复。
起码现在绍王爷康健,世子爷年纪又还小,便是被皇子们坑了一两回,做错点什么事儿,绍王都能替他抗住,保住绍王府的爵位和地位不失。
这就是王爷所说的,栽跟头要趁年轻,老了可就容易摔倒爬不起来了。
这一日,直到夜里,周黎蘅才从宫里回府。
回府的第一件事,却是去求见他平时最害怕的父亲。
他不是个脑子一热心里一软就糊涂的人,这件事并不小,他须得跟父亲说明。
绍王府御赐的书,被他给了五皇子,绍王对这件事不能一无所知,免得将来祸起萧墙。
所以周黎蘅也没有逃避,鼓足勇气去前院书房求见。
谁知王府的长史官笑眯眯出来:“王爷去后院了,世子爷您去王妃去处寻吧。”
绍王跟绍王妃正在讨论儿子的婚姻大事——明明是在家里,明明是这家中最大的主子,两个人却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做贼一样。
“什么?今日都碰上面了?那蘅儿若是不犯病,大约就成了!”绍王激动的脸色通红。
王妃点头,也悄声道:“等他回来,你不许骂他罚他,免得罚病了他。等我私下里问问他的意思。”
绍王爷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杨女官就报:“世子爷到了。”绍王立刻端起了黑脸——这是已经习惯了做一个虎爹。
周黎蘅进门也就直接跪了认错,将今日事发突然,五皇子陷入困境,他决意帮忙都说了一遍。
绍王盘膝坐在茶桌旁的矮榻上,脸沉如墨:“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周黎蘅低头:“儿子不应该先斩后奏,先应下将府里的书送给五殿下解围,然后再回来禀报父母。”
他犹豫了一下,在母亲关怀鼓励的眼神中,还是对父亲道:“父亲,这事要是发生在其余皇子身上,儿子是不会莽撞伸手就管的。”
周黎蘅是性情单纯善良,但不是个傻白甜。
皇子们之间的龃龉龌龊他都看的出来,而且也心有防范。若是换了个大皇子、八皇子之类的来求他,他都要怀疑一下,对方是不是故意藏起自己的书,要借着他的手闹大此事坑害兄弟。
可五皇子的困境他看的真切,而五皇子的为人,他也信得过自己这些年的判断。
毕竟这是与他最熟的一位皇子,要是还看不清被人背后捅了刀子,那也该他吃这个大亏长记性了。
绍王冷哼一声:“还算你知道轻重,没想着把此事瞒过你老子我。”
周黎蘅摇头:“儿子不敢。御赐的《周氏文赋》,府里也只有那一套白玉纸版。若是将来此事在陛下那里闹出来,儿子不能让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就去御前答话。”
见绍王面色松动,绍王妃就道:“起来坐着说话吧。”
然后又问周黎蘅:“五殿下现在可弄明白了,是谁偷了他的书吗?”
周黎蘅摇头:“他说左不过是自家兄弟们。方才五殿下也与我商议了,这偷走书的人,必不是一偷就算了,也许还有后招。”
绍王来了兴致:“哦?我倒要听听,你们两个商议了些什么出来?觉得那些贼有什么后招害人?”
周黎蘅:“若明日五殿下拿着咱们府上的书上交给陛下,说不得就有人举发‘捡到了五皇子的《周氏文赋》’,那陛下必然要问五殿下既然丢了自己的书,那这本又是从哪儿来的,估计都有人都要给他扣上欺君的帽子。”
绍王一笑:“不错嘛,你们两个孩子能想到这儿,也不算笨蛋了。”
绍王妃抬手拧了绍王一下,嫌他夸儿子都不会好好夸。
今日五皇子还不等周黎蘅从宫外回来,就命打小跟着他的贴身公公,把他宫里昨日今日两天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们都捆了先关着。
等周黎蘅回来,两个人商议了一会儿,五皇子就道:“你是好心帮我弥补这个错漏,我总不能连累了你和绍王府。明日一早,我先就去求见父皇,只盼着父皇肯见我,我好将此事一一回明认错。”
到底还是年轻,一发现书没了就慌张失措,害怕本来就稀薄的父皇的目光化为乌有,所以才赶紧想着描补。
可冷静下来就不免觉得,说不定他这样的焦头烂额,急于隐瞒错漏才会跳入别人的陷阱中。
皇子们都知道,绍王世子不太跟皇子们来往,也就是因为书法的关系,跟他走的近一点。
而绍王府有一套跟皇子一样的《周氏文赋》也是人所皆知,可能这个局就是奔着他跟绍王世子的关系来的——周黎蘅若是不肯借给他,不为他解燃眉之急,或许两人关系就此掰了。而周黎蘅若是肯给他拿书弥补,瞒天过海,正好被一起参‘欺君之罪’。
是两面都能成的算计。
于是五皇子跟周黎蘅商议了一二,还是要釜底抽薪,先将此事禀明皇上,拿出认错的态度来。
至于这本《周氏文赋》也是不可或缺:皇上知道真相,不代表皇上愿意揭露真相,愿意看儿子们在眼前跟乌眼鸡似的对啄,甚至皇子里还出了个贼。
皇上可是最要面子的,尤其是在太上皇还在的时候,皇上更要保证自己一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免得给太上皇机会,敲打他的皇位。
五皇子能够体谅父皇的难处,只要皇祖父还在,父皇就要太平,哪怕是粉饰的太平!
五皇子私下里跟父皇认了错,面上仍旧拿着这《周氏文赋》跟兄弟们一起交作业去,不闹出事来大家面上光滑平顺过去最好。
“要是非有人不长眼要闹。”五皇子想起这群兄弟也不由冷笑:“那便是他们自己跳出来要叫父皇烦恼了。”
谁愿意刚过完二月龙抬头,祭祀完天地,回来就看到儿子们斗的你死我活的,连欺君的帽子都往手足身上扣?
皇上肯定要烦了那构陷兄弟挑唆祸事的人。
只是五皇子也算倒霉,平白被偷了书,总得先去求见皇上认罪。
周黎蘅将此事都一一说了,绍王见他们见事还明白,就不骂自己儿子,改骂别人儿子了:“皇上生的这群不省心的小畜……”
绍王妃再次伸手,拍了绍王爷一下:“既然没有要紧事,你就出去吧。”
可别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了,皇子们再不好,那也是皇上的儿子们,轮不到别人说。
绍王爷被媳妇拍了撵人,只好挥挥袖袍出去了。
心道这话也不是他说的,还是皇上年后跟他喝酒,多喝了两杯后自己骂道:“王叔瞧瞧朕生的这一个两个的小畜生,也不知朕是犯了哪一门子的晦气!”
绍王当时也无语了,他也不太管庶子们,但他觉得自家庶子们不至于是一群畜生。
皇上还发狠呢:“等朕清闲了,再挨个剥他们的皮!”
这话说的都鬼气森森起来,绍王爷当时酒都醒了:“倒也不必剥皮抽筋的吧……”
皇上这才:“哦哦,朕是说挨个揭他们的皮。”也就是打一顿的意思。之后却又冷笑:“还有那等无人心肝肠的人,真剥了他们的皮,倒白脏了朕的名声。”
也就是皇上这番话,让绍王意识到了大皇子妃过世的疑言,只怕不是旁的皇子构陷流言要害大皇子,而是他真的生了禽兽之心治死发妻。
至于皇上说的闲了,必然是太上皇仙去之后,他才能腾出手来,一边抓朝政一边抓儿子们。
绍王离去后,剩下了绍王妃母子。
杨女官上了王妃临睡前要喝的养颜汤,也便悄悄退下去了。周黎蘅见杨女官不在跟前,就按着绍王妃往日的习惯,先再碗中加了一勺蜂蜜,一勺玫瑰花露,搅拌均匀,才请母亲喝。
绍王妃见这体贴孝顺的儿子,眉眼都是笑意。
她也不跟儿子绕弯子,直奔主题:“听说你今儿回府来,在院外竟碰上了林姑娘?”
绍王妃提林姑娘三个字,周黎蘅脸红的像是烧开了水一般,绍王妃都怕儿子着了冒起烟来,大冬天忍不住伸手给他扇一扇。
“蘅儿,你有什么不舒服吗?”绍王妃担忧的不得了,难道我们好好的儿子,竟是个不得婚配的孤老命格不成?这才提一句林姑娘,他看起来就要病了。
周黎蘅忙摇头,然后又道:“母亲,我,我今日唐突了林姑娘,又不知怎么道歉……”
绍王妃不由含笑:这就是缘法了。
周黎蘅的温厚性情,是对男对女如出一辙。在他院里服侍的丫鬟和素日跟他上学的小厮们,在他眼里似乎没什么分别。
绍王妃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见识又不同于俗人,在家中也没有给儿子塞小妾通房的习惯。
不过她不塞,不代表丫鬟们没有主观能动性。
周黎蘅十岁得封世子,在这王府里的少爷中,地位无疑是超然的,容貌更是出色。服侍他的丫鬟,难免有的就动了想攀高枝以后做侧妃的心思。
随着周黎蘅年岁渐长,丫鬟们的心思,有的就大胆付诸了实践。
而绍王妃在听说儿子屋里的丫鬟有错了主意,半夜三更总去世子爷跟前守夜端茶的,总想着亲近的时候,就找了一日给他换了一批服侍的丫鬟。
全都是相貌平平,沉默寡言的。
原以为儿子失了那些灵巧乖觉的丫鬟,会不愿意,谁知周黎蘅回来,根本都没当回事。
还是绍王妃主动问起换了丫鬟可有不妥,他才含笑道:“从前她们几个服侍倒是尽心,就是有时候话多了些吵嚷,母亲为我换几个安静的也好。”
绍王妃还有点无语,只当儿子还小,对男女关系没开窍。
且他不但对丫鬟们如此,对亲眷家的姑娘,也都是温和大方的,视姊妹兄弟如一般相待。
甚至远了不说,只说最近的小林太医,那也是个容貌出色年岁相当的闺阁姑娘,周黎蘅几次送礼送帖与她,说起来都是大大方方的,简直跟说起卫刃这种男人来没差别。
谁料今日一提起黛玉来,就见周黎蘅整个人像是一只火焰鸟似的,红的如火如荼,说话都打结。
绍王妃心里乐得前仰后合。
只是念着儿子之前的病,也不敢多说,只安慰他:“是我没有提前说要用前院,事发突然怪不得你。杨女官又在场,没有旁人看到更不会传出去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又打趣道:“只是日后若有机缘,你确实要当面好好赔不是才行。”
周黎蘅忙着脸红,都没听出母亲话里的机锋,就告退了。
周黎蘅走了没多久,绍王又特意转回来了,一进门就问:“如何?”
绍王妃边慢悠悠喝汤,边睇了绍王一眼:“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再别说蘅儿不像你。”
这打趣的就是当年绍王霸王似豪爽的一个人,却在当日一见绍王妃就失魂落魄的样子。
绍王根本不拿媳妇儿打趣自己当回事,笑了一会儿,然后双手一合道:“只看林如海了,只要今年他能上京再把官位往上动上一动,咱们两家就好试着说起婚事,只盼蘅儿别再病了。”
想起林姜又道:“要真再有什么不妥,就请小林太医来瞧瞧。”
他说完就准备就寝了,倒是绍王妃扯了他的袖子道:“这话怎么说?咱们家还苛求什么亲家非得一品大员不成?什么叫林大人的官位要动一动才能谈亲事?”
绍王一拍腰带:“哟,瞧我,这件大事没告诉你不成?”
也是,夫妻俩说起儿子的婚事就像是做了贼,隔两日交流五分钟,自然有拉下的要紧事。
绍王就坐回去道:“皇上前几日,隐约给我透了个信儿,说大皇子有要拉拢朝中大员为自己助力的心思。这回皇上派他下江南,这一路远离京城,他能老实了去?”
“江南官员不少,可放到京里也管用的就那几个,里头就有管着盐政的林如海。皇上的意思是,若林如海心思不纯,能叫皇子拉拢了去,就叫咱们家令选名门淑女吧。”
皇上十分要脸面,就没把大儿子还觊觎人家女儿的事儿告诉绍王。
绍王妃闻言秀眉微蹙:“真是的,这朝堂男人的站队,又要牵三挂四的连累妻女。”她今日一见,心里已经先取中了黛玉,方才见儿子情状,更是满意。
谁知道横刺里又有这等朝堂夺嫡的破事出来。
绍王摊手:“夫人,这话说的没道理了。那林姑娘若不是有个好父亲,起先也入不得宫门,入不得夫人的耳朵不是?总不能占便宜的时候说爹好,等到倒霉的时候又不认了吧。”
绍王妃难得说不过绍王爷,埋怨道:“就你能言善辩?还不快歇了,明儿说不准皇上就要问你五皇子的事儿,你到御前再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