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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委钦差山东查巨案 听谣传侍尧畏黑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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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苹果片、桃酥、清蒸酥肉,还有五香鱼、干贝烧菜心、水晶虾、白斩鸡、炖火腿、烧二冬、烩三鲜诸类各色,没有什么贵重菜,通算也就值二两六七钱的光景,只正中摆着一个盘龙汝瓷扣盌,莹白如玉的糯米扣碗儿上面嵌满了小红玛瑙珠子似的樱桃,名字叫得好听“雪山红玉”,其实也并不贵,只盌提耳处贴着名贵标签,上边写着“××厨子敬制”,“坐”在紫檀木台座儿上格外出眼,一望可知是御赐的膳菜,和珅顿时明白了,不是纪昀、于敏中小气,既然皇帝赏菜,别的菜都不能比它更贵重。见刘墉起身小心夹了一粒“红玉”,忙也照样办理,其余众人也都依样葫芦,这才大家随意。

    座中诸人都是位极人臣的中朝贵介,人人要讲规矩摆气度,于敏中、和珅、郭志强三人还是第一次与纪昀等人同桌就席,又有个“礼送荣行”的大题目在里头——这样的筵席永远都是摆摆样子而已——宁可“吃过”了回去再吃也断不肯在这里饕餮饱餐的。因此,刘墉动箸、纪昀劝菜,大家也便动箸、寒暄让菜,都像提线木偶般僵板呆滞,三巡敬酒“一路风尘保重”草草具食,刘墉说声“方便,多承厚意”便起身,众人也就纷纷离座,都“饱”了。

    “于易简昔年和我曾一同受教于黄老先生英年征君。那时文章人品也都还好。”一时撤席散坐,于敏中拈须叹道,“谁知世间物情鬼蜮为幻,说变就变了。三位大人去,万万不必和他客气,查出眉目就拿人抄家,替我狠狠地揍他!他这样不争气,真叫我扫尽颜面,辱没祖宗败坏门庭,想起来就气恨悲苦。可他毕竟是我的弟弟,待到结束,我还是要去求皇上恩典,保不住他也是他的命,一碗凉浆水饮我还是要送他的……”说着,泪水已经涌眶而出。众人无可安慰,都只黯然不语。刘墉不能沉默,叹道:“中堂不必过于神伤,这话我听着也觉心酸,目下先要把案子查明。国泰婪索属员贪贿不法,于易简有多少染指还不甚了然。他是布政使,国泰卖官鬻缺,没有他作伥什么事也办不成。倘若只是媚上逢迎,那就只是另案处分的事,如果陷得很深,兄弟只好待谳明之后去向皇上求情,公义明白,私谊权衡,于大人见得是。”钱沣忖度着,原以为于敏中必定要痛斥于易简,一味“严办”口风,撇清自己塞住众人的口,听他说得有理有致有情,且是沉痛诚挚,也不禁心里一阵空落,徐徐说道:“刘大人这话也是我心里要讲的言语。就是亲兄弟,也有柳下惠、盗跖之分。他早已独立门户,又远在千里外做官,近墨染皂只能怪他自己不修德品。于大人方才说的,学生听了十分感动,足见大人风节,也知大人情怀。”

    和珅原是最能帮闹凑趣儿说话的,俗语说的“混子”,能把场面搅得热闹欢悦起来,但此刻几次欲言三缄其口。一是觉得了自己“不上台盘”,这么得体有分量的话措词不来,自惭形秽“太俗”;二是“副钦差”身份局定了不能乱说。更要紧的是他袖子里鼓鼓囊囊还塞着些“不好意思”的东西,无论如何带着鬼崇,“人话”不能说得气壮,憋了半日,蹦出一句话来:“请中堂放宽怀些。”于敏中却转了话题,偏转脸问郭志强:“方才你和福康安赶来,说有事要禀,是什么事?”

    福康安腾地苍白了脸。他的大名从来还没人敢这样直呼过,在座的纪昀一向叫他“世兄”,刘墉以下从来都是称字而避名,“福四爷”、“福爷”、“四爷”,连乾隆本人,私地时常也叫他“康儿”。他立有军功封着侯爵,身在一等侍卫之首,素来心志高傲,一心出将入相,图绘紫光阁名垂竹帛。于敏中这样粗疏,直是视他一个相府衙内,他的自尊心被于敏中轻轻一刺,立刻滴出血来,嘴角吊起一丝冷笑,偏脸对郭志强道:“你给他禀。”众人立刻鸦雀无声。

    “有两件事要禀纪中堂、于中堂。”郭志强在压得透不过气的沉默中说道,“一是随赫德从天山大营给户部发来谘文,秋天发了泥石流,从天山到乌鲁木齐有一千多里道路冲坏了,得赶紧维修,这笔银子已经拨过去一半,就再拨完了也不够使,请示从军费外再调拨二十万两,总计是六十五万。这个时候正是冬天,部里想着春天雪化后好走路,随赫德又给傅中堂写了信,说没有现银招募民工极难。傅中堂现病着,就由四爷带我过来了——这是一件。”他舔了舔嘴唇又道:“再一件是芜湖粮道发来的,福四爷去年九月带兵弹压泗水县刘贤鲁父子倡乱民变,从粮道上借了饷银五万两,现在亏空银子得赶紧补上,芜湖粮道去年上缴库银四十八万,有旨意明年春天备荒,备荒的银子稍有短缺,道里能自己设法,但旨意里说泗水等地民风刁悍易于生变,大兵刚刚征剿过,‘盗户’要加意抚恤防范,不要等春天时措手不及,这样算下来,户部应得拨给芜湖道十万银子才能弥补差使。请中堂裁度。”说着,双手捧上一叠文书请纪于二人过目。

    纪昀接过来只看看封面便交给了于敏中,笑道:“到处都在伸手要银子,银子真是好物件啊!往常都是傅中堂料理这些事,后来又是阿桂,我这大学士只讲琴棋书画,不问摸爬滚打,要多听听众位的意见,福世兄你有什么章程?还有侍尧,今晚怎么这么寡言罕语?”话音刚落,于敏中问道:“什么叫‘盗户’?”

    “盗户就是匪属。”郭志强道,“还有从匪造乱的人家统称‘盗户’。这些人都是赤贫,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联络救护,一家有事百家呼应,所以极易受人煽动铤而走险——我在山东当过县丞,听见‘盗户’两个字,衙门里无大无小一齐头皮发麻!”纪昀笑道:“老于没读过《聊斋》么?里头写一个狐狸精,已经让道士收进葫芦里,还在里头大叫:‘我盗户也!’”几句调侃,本来已经带了戾气的屋里氛围顿时一缓。大家都笑了,只福康安一脸漠然,双手按膝端坐不语。

    李侍尧今天一直都在发闷,今晚送别刘墉,几乎没有说话。上午在军机处听得小军机乌拉苏递了个悄悄话,叫他谨防有人“砸黑砖”,说内廷过来消息“口风不好”。什么“黑砖”又是什么“口风”却一点也摸不到头脑。他带兵打过仗,又干过铜政司“银台”,出任巡抚又当总督,管钱管物又管人,一向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刚明,得罪的人到底是谁,有多大来头,又是什么事由,一时心里乱麻一样,理了多半天也毫无头绪。直到纪昀点名问话,才觉得自己心思太重,连眼前的场面都顾不上了。趁着几句笑语他稳住了心思,说道:“我有几句刍荛之见。请二位中堂酌定。既然出了泥石流的事,运银子万不能等春天,春暖冰化,道路更难走。随赫德要六十五万,是打着虚头的。因为户部不比兵部,给银子从来掯勒,‘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预备着你拦腰一刀。这一层不必向随某人挑明,只说各处用银子多,请将军体恤户部难处,戴顶高帽子给他,银子四十五万即刻拨去,实在不敷用再补。在天山招募民工那是扯淡。建议随将军把这银子补入军费,赏给军健补进伙食,那些兵就是强劳力,一个顶得三个民夫,又有赏银又打牙祭,当兵的没个不欢喜的。这么着,天山大营准没话说。”

    一顿话说得纪昀连连点头,连福康安也暗道:“父亲说李侍尧浑身是计,果真不假。”刚绽出一丝笑容,于敏中说道:“皋陶说得切实中的。既如此,先拨四十万去用,不够了再补。就是盗户的赈恤,也不能太大方,有些毛病是宠出来惯出来的。每次都打得富富余余的,宽了又宽,骄纵出来不得了。”这话原也不错,但谁都知道福康安赏赐士兵最“大方”,动辄千两万两挥金如土,是有名的“威福将军”,此刻说来,竟似专门指责他的。连带着前头的话余波未息,于敏中不知不觉已连连伤了福康安,福康安倏地收了笑容,虽不动声色,眼中已闪着阴寒的光波。纪昀现在名位还在于敏中上列,听他言词不逊,连个商量也没有,也是一阵不快,转脸问道:“世兄,你看怎样?”

    “我还想听听于中堂补给芜湖道的事怎么安排。”福康安端坐不动,一脸假笑说道,“当时刘司寇被围在皇路集,我在曲阜代皇上祭孔,告急信传到我那里,江南大营驻兖州的营兵调了二百五十名,加上府衙、泗水县衙的衙役,还有我的亲从马弁,共是五百人。饷银是我借的,责任也是我的,所以也很关心。”

    于敏中眼皮急速跳了一下:“什么?五百人,五万饷银?!”福康安脸上笑容不改,笑道:“是!怎么,多了么?”“多了。”于敏中这才留意到福康安神气不对,满脸的傲慢简直毫无掩饰。他当然知道福康安“圣眷优渥”,但他自己生性本就是个刚愎人,“守正不阿难为强曲”是乾隆给他的考语,福康安这样恃宠骄纵,不能向他委屈下气,因不紧不慢说道:“一百两银子是小康人家的一户家产,阵亡有功人员也只是这个数。你这样赏银,天山的随赫德,还有兆惠海兰察都照此办理,把圆明园卖掉也不够用。”

    “就是要给征剿士兵一个小康,就是要按阵亡人员赍赏!”福康安扬着脸垂着眼睑,满都是“‘就是’要顶你一下”的神韵,口气硬得像钉子,措词却不肯失礼:“于中堂,大军征剿与小队奔袭是不一样的。泗水县暴动鲁南鲁西震动,不但饥民,也有教匪四处煽风点火。我接报是‘四千暴众’,一夜奔袭到达,已有两万人围攻——那是人海!桑叉、菜刀、斧头、镰、铡、锄、镐举得树林一样!敌众我寡如此悬殊,不用银子激励士兵用什么?我发银子时就大喊‘按阵亡的例发给赏银,冲到那个高台上去杀人!’老实说,我至今还有后怕,后怕许的银子少了呢!于中堂,万一扯旗放炮,各地白莲教香堂聚合起来,朝廷不知要耗几百万库银才能平息下去!”

    众人此刻都听得目眩神摇一阵阵心悸,李侍尧想起刘墉在天街的话,和福康安说的印证,不禁叹道:“山东人真难惹。”“不错,‘坑灰未冷山东乱’千古名唱,岂可掉以轻心?”福康安道:“要人家卖命,就不能吝惜买命钱——这就是福康安的章程。”和珅紧接着凑上一句,“福四爷处置得是,这事一是干得快,二是铲得净。不单是个军事,弥乱于初萌,剪暴于俄顷,花小银子省了大银子,有政治、有经济之道。”说罢,一看纪昀、于敏中,身子向后靠了靠,“国家在西部用兵,中原不能后院失火,这次去山东,除了泗水,其余的州府也要着意留心赈恤。看似费了,长远说是省了。”

    “听来倒是惊心动魄的。”于敏中自嘲地一笑,“不过芜湖的银子还是照数给吧。不是我勒掯吝啬,用钱地方太多了,到捉襟见肘时候儿着急就迟了。山东的事也不要弄得风声鹤唳,左不过是些幺么小丑跳踉作乱,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不但山东,还有江西、贵州、山西、河南、淮北,哪年不蠲免几百兆粮食?皇上仁德年年免赋,库入自然减少,用项又年年加增没有底没有头。上次见皇上,旨意再三谆谆告诫,不能寅年吃了卯年粮。我也是不得已儿。”

    朝廷开支浩大,这谁都知道。但福康安听着却左右不受用。谁“风声鹤唳”?又是什么“乌合之众”?惊心动魄还来个“倒是”!在在处处都似在说自己张大其辞哗众取宠,因冷笑道:“有些事坐在翰林院永远想不懂,坐在军机处也照样懵懂。寅吃卯粮我也晓得不好,那和大头兵们有什么干系?国库空了,老百姓穷极了,银子是谁吃了?该问问那些黑了心的墨吏!整顿不了吏治,民不聊生国将不国,恐怕相公们难辞其咎。财库匮乏,扫一扫外省督抚们的库缝儿只怕也就够了。随赫德跟随家父练兵多年,不才也和他十分相熟,他不是个说假话的人,请二位中堂留意。”说着看表起身端茶一饮,“家父卧病沉疴,侍奉汤药不敢久废,少陪了。”向众人团抱一揖,拿起脚便走。和珅见众人尴尬坐着,一笑起身道:“我代崇如大人送送。”便随出来,已见福康安站在东院门前,挺立着喊:“胡克敬,给我备马!”一回身又对和珅道:“不敢劳动相送,两个相爷在上头,你还回去陪他们!”说着,胡克敬已牵着马出来,便往外走。

    “四爷别生气。我在旁边听着,是话赶话的误会了。”福康安的步子跨得很大,和珅几乎是碎步小跑着紧随,口中紧忙赔笑说话,“要是傅中堂、桂中堂在,断不至有生分的。纪中堂向来管的礼部,于中堂又是生手,文治上头是好的,军务上头真的是懵懂。他刚来军机,不但理事儿不能有疏漏,也还要有所建树才能立起威信。四爷您得成全他……”

    “呸!”

    “看看,看看,还是生气了不是?”

    “他就是小瞧人,以为我不过就是傅恒的儿子,皇上的内侄!要叫这种人带兵,敌人没上来,先吃自己戈什哈一刀!”

    “人情势利我不敢说没有,皇后薨了公爷病着!虽不这么想,恭敬心减了的事也是有的。纪中堂我看无可无不可的,于中堂心里不好过,为于易简的事犯着嘀咕,言语说话不养人,这都听得出来,也不过压一压您的盛气,别的心思我敢保没有。四爷今儿说话也有不检点处,那还不是因为家中老父病重,这边公务又不顺心——所以我说是不痛快人遇见了不痛快人,心里都窝着别的火,话不投机是自然的事。”

    “笑话,我有什么‘不检点’的?”

    “……您讲……相公们难辞其咎。于某人是刚进军机的,军机首辅大臣还是令尊大人呐!”

    这还真的给挑出“不检点”了,而且挑得堂堂正正无懈可击——福康安站住了脚,望着刑部仪门口在风中晃荡的两盏米黄大西瓜灯,嘘了一口气,说道:“他们这般存心,可见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是好料——老和,你到山东,给我狠整!不要怕,不要手软,只要秉公,管他难受不难受!什么国泰、于易简,只管拾掇——要我说话,我就到皇上跟前给你说!”

    “四爷,我有直奏皇上之权,一定尽心办理。”和珅说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什么脸色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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