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通州码头也是午时,寒风凛凛,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吉安”站在码头,似不晓得冷痴痴地看着南方。码头来往的人,听说她是宣文侯夫人,都有意避让,但也不乏窥视的。
静立两刻,辛语上前再劝:“姑,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吉安”不动,看着熟悉的商船慢慢往这来,她抽噎:“辛语,还记得那船吗?昌平二十七年,我们就是坐着那船来京的。”
“姑…不要再想了,您在跟自己过不去。”
“怎么能不想呢?”“吉安”抬手抱紧自己。就在这时,一个挎着空竹篮的老妇人似实在看不过去了,走上前:“宣文侯夫人啊…你男人富贵,该好好跟他过日子。只要他有一口肉,那肯定有你一口汤。你何必折腾呢?”
声音粗劣,“吉安”还闻到了一股鸡屎味,连头都没回,不理不睬。
老妇人见她这般,冷哼一声走了:“不听我言,你迟早要悔。”
商船靠岸,陆陆续续有人下船。“吉安”见到船家经过,目光跟着走,似很想上去问话,将想回家的心尽显出来。
船家走远后,又有一老妇人上来规劝。这老妇人是个爱干净的,十指虽粗大,但指甲缝一点黑都不见,声音也慈和。只…不是她在等的人。
而此刻京中已经乱了,宣文侯府的丫鬟发现跟错人,急回府报。楚陌太爷忙召集人寻找,听魏兹力说两人往通州码头了,立时快马追去。
通州码头下午有官船南下,“吉安”又经几番人劝不为所动,看人搬箱笼往船上,泪眼朦胧,脚下跟上两步又退回:“小虎子怎么办?”
“姑,我们回去吧。”
“吉安”摇首,哭囔到:“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
船拔锚时,她终是忍不住快步欲上去,辛语连忙拉住。一背着背篓的老妇人慢慢走近,驻足在两人身后:“你就这么走了,你的小虎子日子不会好过。宣文侯会有新人,新人也许会像黄隐语…”
声音虽老但细腻,“吉安”一下顿住,像是困兽失声痛哭,垂目看地上。现日头在南向西,身后那人的影子正好落在她旁。那人背着背篓…看不出身姿如何。
辛语见“吉安”不再动作,抽泣着回首看身后人。一身质朴,虽年华不在,可细看对方,依旧眉清目秀,想年轻时该是何等姿容。抓着背篓带子的手,不细滑,显得有些糙,但骨节分明。
直觉就是她了,辛语抽了下气:“多谢。”
辛语指头轻挠了下她,“吉安”立时便明白了,痛哭着显无力,慢慢下落。
“你在…就是宣文侯夫人。小虎子原配嫡子身份明确,他便有依仗。”老妇人笑看官船远去,目光悠远:“回去吧,好好跟宣文侯过日子。为小虎子日后,你该立起来。立起来了,偌大的侯府就是你的,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这声一落,辛语松手,身子不支的“吉安”突然返身,一根带钩银丝击出。老妇人惊目,不等反应喉间一紧,银丝栓在颈,勒进了皮,血渗出。
“都别动。”
“吉安”即惜苒,站在老妇人身后,左手拉着银丝,右手撩落下的碎发,冷目看着丈外那几个眼神寒冽的“平头百姓”。辛语赶紧放响炮上天,只三息,有琴音传来。
一听音律,被制住的老妇人眼神一暗,这是《离恨》,见才走远的官船又回头,不禁弯唇笑之。眼中泛泪,神色间尽是凄然。
辛语最近也学了一着,手起掐上老妇人的下巴一个用力,卸了她的下巴,跟着又强拉下她背着的背篓。
官船慢慢抵近,琴声悠悠。一锦衣男子右手抱着一只小包被,左手牵着身围斗篷的美妇走出船舱,站到甲板上。
看清甲板上的人,老妇侧首朝后看去,想让他们走,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啊走…嗷…”
那几个不一般的平头百姓,也是忠心,左右看,似想抓什么来要挟。可人都在丈外,正欲去抓,步子才跨出又退回,眼中有惧。头戴斗笠手拄竹拐的老妪,缓缓而来,其身后跟着黑白脸。
官船靠岸,楚陌怀里的小包被动了。白嫩婴孩戴着虎头帽,调头看了一眼岸上,全不觉紧张,又缩回亲爹怀里,拱拱小屁股。吉安拢了拢斗篷,这码头的风真不小,打量起被擒的老妇,笑着道:“永宁公主,您叫我们夫妻好等啊!”
盯着吉安瞧了片刻,黎永宁呵呵笑。她输了,输在贪上,输的不冤。她不该贪图吉安这颗棋子。
见到王姣,楚陌浅笑唤道:“阿姐。”
听到这声,王姣面上冷色立散:“嗳。”目光落在动来动去的小包被上,神情慈和,只下手依旧凌厉。在经过黎永宁时,一掌震碎她的腰骨。
前朝永宁公主被抓三日,景易下罪诏,详述三十年前南延闳卫府瘟疫真相,在午门外替先辈受鞭挞三十。百姓为闳卫府枉死的亡灵哀悼之余,又赞皇帝有担当。
收到邸报,闳卫府各县知县皆摆台祭奠亡灵。忙了两日,吉彦一身疲倦归府,听说府里请了大夫,面上露了嫌恶:“今天怎么让请大夫了?”
李管事苦笑:“回老爷的话,是少奶奶让请的。”
“灵芷有心了。”吉彦回房,不等洗漱好就见大儿一脸厉色地冲进屋:“怎么了?”
信旻气得眼眶都红了:“爹,您休了她吧。”
闻言,吉彦唇抿上,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往西筱院去。西筱院,谭灵芷也是眉头紧蹙,气息沉沉。看爹来,屈膝行礼。
遇上这样的丑,来诊的大夫也是心惶惶:“小民见过知县大人。”
吉彦没问大夫话,直接大跨步进了正屋里间。平日里,黄氏穿着宽松,瞧不出什么,这会她平躺在床上,那肚子一览无余,看着应有五六月了。
“你个贱妇,腿瘸了,你心也跟着瘸了。做下如此丑事,你有想过信旻、信嘉吗…”
黄氏正烦着怎么处理这腹中孽种,两剂落胎药都没打下他,可见命硬。一来就克母,叫她受了那么多的大罪。
不能容他。
“我容不得你,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赶紧滚,休书…”
“休我?”黄氏一下拗起,横眉冷对吉彦:“你凭什么休我?我给你生儿育女,一朝摔断腿,你就置我于不顾。一人南下逍遥,把我锁在镇上小院子里。怪我出墙吗?这都是你逼的。”
吉彦就没见过如此厚颜的人:“休书我即刻写,你立马滚,从我眼前滚。”
“我不走。”黄氏心里早对他起了怨恨:“你以为你有今日是因谁,是因我。是我求的大师指点,你跟你娘犯克。若没有我那么多年气你娘,压着她的盛势,你能考上举人、进士,做梦吧。”
什么?吉彦被气得两眼勒大:“你胡说什么?能考上进士,是因我苦读,与你何干。倒是你和欣然,丢尽了我的脸面。”
“给你丢脸。你以为你有多能?”黄氏目光下落,看向吉彦那处,极尽讽刺道:“实话与你说,你现在不想碰我,我还不乐意让你碰呢。跟你那么些年,你从没让我快活尽兴过。也就镇上那几个月,才叫我享受,才叫我知道那事的美。你就是个怂人,没用的男人…”
她都在说些什么?言语极刺耳,吉彦心绞疼,手捂上心头,嘴渐歪。
嘭…信旻踢开门:“你闭嘴…爹,您怎么了?”
幸好大夫还在,医治及时,不然吉彦是凶多吉少。可即便如此,也僵了半个身子,且再也受不得刺激。谭灵芷将黄氏连夜送走,送哪去了没人知道。信旻没问。信嘉知情后,也再不提他娘。
夜深人静,坐在镜前,吉彦看着镜中的自己痛哭流涕:“爹娘…儿子错了,儿子不孝…”
晋华县的消息是吉家二老带进京的,吉安听过后还没出声安慰,吉孟氏就道:“人活着就好。现辞了官,一家上江寕落居,安安心心地度日,我和你爹反倒不担心三房了。”
脖上吊着小虎子的楚陌,想了想道:“我问问江崇清,看臻明书院附近有没有院子。三哥好读书,居书院附近,心能开阔,也许病能渐渐好转。”
吉忠明欣慰:“又要劳烦你。”
“这是应该的。”楚陌拐了下媳妇:“谁叫我夺了你们的掌上珠。”
看着父子两,吉安心被塞得满满。
皇帝罪诏下了一个半月,西崮门外来了几辆马车。马车无人驾,车内躺着昏睡的二十七人。车上有留书,这二十七人全是黎永宁之子进奎文之后。
果然见着他们,在牢里每日受一酷刑的黎永宁崩溃了,大哭大嚷。到此,前朝余孽基本被铲除,圈围南平侯府的京机卫撤了,关在刑部大狱的张培立也被放了。
只张仲却见不到张培立回家,其因过劳,猝死在下值回府的轿中。死时手中还拿着南怀来的书信,信上言,梁贡淮病死在万梦晨墓前,无人收殓。
张家大恸。
这年,吉安楚陌一家还是在汪香胡同过。盛安二年,正月二十,杨瑜西迎娶萧如茵,吉安一家三口去永宁侯府吃席。皇上也带了皇后、大皇子来凑热闹。
席还没开始吃,大皇子就看上小虎子了,教才会叫爹娘的小虎子喊哥哥,听得皇后都要揍他。
盛安四年,闲适了三年的方圆大师坐化在槐花胡同宣文侯府禾祥院华庭里。皇帝亲带龙棺迎他回宫中奉先殿。宗室披麻戴孝,百官哭丧。
停灵七日后,宣文侯楚陌亲手为师脱下龙袍,穿上僧衣披袈裟。
“善之…”景易双目红肿,这三年他常去宣文侯府与曾伯祖对弈,老人家通过对弈授他颇多为君之道,叫他受益匪浅。今日他却要违背圣祖遗诏,换九龙…
楚陌将脱下的那身龙袍整齐摆放在龙棺中,取出九龙令压在龙袍上:“皇上,师父早有交代若一日他坐化,将他尸身运去寒因寺,葬于菩提树下。”
百官叩首哭泣。
景易早知这事,亦清楚阻拦不得,看过龙棺中龙袍、九龙令,心中愧疚不已:“朕送你们到通州码头。”
楚陌跪下:“多谢皇上成全。”
在奉先殿龙棺盖上的那刻起,百官知,大景再无九龙令。
这日送棺柩往通州,皇帝捧孝棒走在楚陌、小虎子后。方圆大师心无挂念,含笑离开,算是喜丧。一路上大人没怎么哭,倒是小虎子与大皇子哭得不能自已。那哭声…多少年后,还有不少人记得。
………………
“吉安…”
听到熟悉的女声,吉安一喜,忙回头,见到依旧一头清爽短发的吉安安,欣喜不已:“快六年没见了。”
“对,”吉安安看过吉安,放心了,拉她席地而坐:“那年你成亲前夜,我们见的。”
“是啊。”这几年里发生了太多事了,吉安长吐一口气。九日前,她和楚陌将方圆师父下葬在寒因寺的菩提树下。寺中方丈领僧人围树诵经九日,也就今天她和楚陌才下山。
几年来,吉安安一直记挂着吉安嫁予楚陌的事,怕今日梦短,立时说:“我前生,欣欣溺死后,我一家去了寒因寺给她做法事。在寒因寺,我在欣然的撺掇下求了签。得一枚空签,当时不解,就去树下找老僧解惑。那老僧佛号方圆,见我即惊,直道不是她不是她。”
吉安愕然:“我与楚陌是救欣欣时结缘。定亲前,我也在寒因寺求了签,得签文卤水点豆腐。”
“所以你嫁给了楚陌,我没有。因为我不是你。”吉安安上回听闻吉安要嫁予楚陌,就是想到了这事:“前生死后,我并没有立刻遁入轮回,而是一直游荡在世间。亲眼见方圆大师到处游历,一点一点在补全一张画,可那画我始终看不清。
那画补全后,方圆大师将它亲送到楚陌手上,就逝了。楚陌当时并没有打开那画,之后就开始全力打击前朝余孽,抓捕前朝永宁公主。那永宁公主奸猾,用计引了楚陌太爷赴暮沉山,杀之。
从此,楚陌便没了牵挂,开始玩弄人性,百官惧他,皇帝惧他,百姓更是畏惧他。他最喜玩的就是四命活三,自选谁死。三命活二、两命活一。死在这上的人不计其数。他追杀前朝余孽十年,不是杀不了,是不急着杀。他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天天吓唬着他们。
逼得前朝余孽分头逃往漠辽夏疆。到这他终于不玩了,圈了漠辽夏疆六城…屠尽。在杀尽前朝余孽后,他返回了京城,打开了方圆大师给他的那幅画。我跟在他后,在画打开那瞬间,我只见一道金光,便没了意识。再醒来,就是今生了。”
吉安真没想到吉安安死后还有一番经历:“那你不怪吉欣然吗?”至于楚陌的事,这世又没发生。方圆大师了无遗憾地走,太爷一直围着小虎子转,身子健朗。
“怪她什么?”吉安安笑道:“她也没得好死,死前还看到了我的魂体,跟我哭诉了她原生被谭志敏折磨的悲惨。谭志敏也是会折磨人,竟逼她给男囚用刑,那日子她过了不少年。”
早在谭灵芷诉母惨死时,吉安就想到了:“楚陌这世挺好的,方圆大师也没有为他奔走到死。”
“看到你双目依旧清澈,我就知道了。”吉安安双手托腮,有点羞涩道:“我也要向你报喜。”
吉安是过来人,瞧她那样就明白事了,兴奋道:“快说。”
“我现在是县委书记了,而且…定了亲。”
就在吉安想要她细说时,耳上一痛,她急问:“那人干什么的。”
见吉安身影渐模糊,吉安安知梦要结束了,忙回道:“一个非常优秀的军人。”
吉安安的声还在耳边荡,吉安睁开了眼睛,正好对上盯着她的楚侯爷,手捂上耳朵:“你咬我干什么?”
“我叫你有十声,你一点反应都没。”楚陌害怕又委屈,将人抱紧嘟囔道:“睡觉哪有这么沉的。”
“我的错。”吉安送上香吻:“楚侯爷,我们再生个闺女好不好?”
“说了就生一个,你想要女孩,可以等着抱孙女。”
“那要等到哪天?”
“也不会很久,就十几年而已。”
“不要,我想要闺女。”
“等孙女吧,明年我带你去辽边玩。有我陪,时间会过得很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