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桃之夭夭

    外面传来了木鱼声,夹杂着报晓头陀悠长喊声“四月十五，天气晴明……”

    李桃睁开眼,往身边一看,果然丈夫早就不床上了。她丈夫一向很体贴，早上起来晨练都是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她。

    伸手摇摇床边铃铛,七八个女使鱼贯而入,有两人端铜盆,递毛巾,伺候李桃洗漱,又有得用春莺恭敬问道“娘子今日,要穿昨日做好那件大袖么？”

    李桃微微点头：“就那件吧！天热了,把我上个月裁素色鹤氅给相公找出来。翁翁药可熬好了？虽老人家们口重，可医生叮嘱了要吃清淡，厨下人注意些。”

    春莺便去找了李桃衣服出来，又拿出了一件素白鹤氅“相公才晨练完，已经去了浴房洗漱，我让小幺儿给相公把衣裳送去。”见李桃微微点头，便把手中鹤氅连同另外几件衣服递到一个十一二岁女使手中，那女使向李桃微微福身，便退了下去。

    又有女使上前禀告道“翁翁早上喝了一碗荷叶粥，两只素夹子，婆婆只喝了一碗荷叶粥，说是天气热，吃不下。”

    李桃皱皱眉，公公婆婆身体这一二年越发差了，他们过去是庄户出身，饭量大得很，公公前年还能一顿早饭吃三碗粥四五个蒸饼呢，这才几年功夫饭量就小成这样。人到七十古来稀，她跟丈夫其实都明白，二老时间不长了。老人家也常说，这辈子儿孙满堂富贵荣华，知足了，可以放心闭眼了。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跟二老相处了二十几年，听到这样话怎么会不难过。

    叹了口气，李桃轻声说“你们用心些，多给翁翁婆婆打打扇子，把短衣给二老找出来，反正自己家里，穿随便些，不碍。”两位老人过去乡下，便是婆婆也经常挽了裤腿下地，不要说动不动就赤膊老爹了。可随着儿子官位越升越高，两位老人行动间也越发拘谨，总怕一不小心给儿子丢了人。

    李桃吩咐完这两个女使，又转头冲两个厨下中年女使道“做些清爽小菜吧！醋芹，糖藕之类，每顿多多少少准备三两样。还有米饭，米蒸烂些固然好下口，可水放太多都成粥了，又有什么吃头？多蒸一会儿才是正经。”

    她一边洗漱穿外衣，一边挨件事情分派。等自己收拾停当，过来听候吩咐女使也散光了，门外传来丈夫问女使声音“你们娘子都收拾好了么？”还没听到女使回答，门帘一动，岳翻已经走了进来。

    岳翻四十一岁了，白面长须，配上素色鹤氅看着十分儒雅，一进门便夸李桃“良人穿了这身衣服，好生标致！”

    李桃嗔道“原来是穿了这身衣服才标致！”岳翻哈哈一笑，拿起了梳妆台上画笔道“我与良人画眉……”

    周围女使忙退了下去，李桃伸手点了丈夫额头“那么多人呢，你怎么就不知羞。”

    岳翻蹭到她身边把头放她肩膀上“小桃姐没有过去那么喜欢我了……”

    李桃哭笑不得“当翁翁人了，张口小桃姐闭口小桃姐，让孩子们听到像什么样子！”

    岳翻轻声说“你便是做了祖嬷嬷，也还是我小桃姐啊。”

    李桃笑骂道“油嘴滑舌，”一边说着一边与岳翻正正幞头“天气热，你别活动过了头，中暑了可就糟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岳翻说着话，把眉画好，细细端详了一下“好了！你照照镜子。”

    李桃对着梳妆台上大玻璃镜子一照，镜中女子眉目如画，丝毫看不出已经是四十出头人了，一时间有些发愣。

    她忽然想起来小时候，那个算命先生对他父亲话“你家有个有大富贵孩子，只是要历经磨难才能修成正果。”

    那时候，她是多么讨厌那个算命先生啊！如果不是他那句话，阿爹跟阿娘一定不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那会儿，弟弟身体一直不好，为了给他看病，阿爹阿娘每日里起早贪黑忙碌个不停，家里三十亩地被卖只剩下四五亩不值钱山坡地。她是会觉得父母偏心，可村户人家谁不是重男轻女？他们虽然偏心，却不是不疼自己。一斤换来白面做成了两顿汤饼，弟弟吃了干，她跟小妹喝些剩下稀，她不生气，弟弟身体不好，不要说，阿爹阿娘连尝都不舍得尝一口。

    弟弟身体好一阵坏一身，汤药不断，家里越来越穷，阿娘越来越暴躁，阿爹越来越沉默，然后，那个算命先生，出现了。

    阿娘赶走了那算命先生，不许阿爹给他铜钱，可李桃知道，阿娘心里是相信那算命先生话，她相信，她孩子会有大富贵，而这个孩子，当然是他们唯一儿子，阿梁。

    阿娘偏心越来越厉害，煮出白面汤饼甚至不许才三四岁杏花喝一口，倒是已经能帮上大人忙小桃能喝两口弟弟实喝不下。阿娘也越来越暴躁，儿子让她揪心，女儿则让她闹心，她看着小女儿不小心把菜团子掉地上，狠狠一个耳光把杏花扇出去“我怎么就养了这些赔钱货！”

    算命先生走后第二个月，李桃被阿娘带到了青柳镇上牙人处，打听了有一户很大方赵官人家正招女使，便带了她去。再然后，她被卖给了赵官人家做十年女使。

    她记得母亲走前搂着她直掉泪“阿娘不好，阿娘刚才怎么就打你了……小桃你要听你话，勤点儿，别惹主人生气。十年，就十年，你弟弟读书了，有出息了，阿娘接你出去享福。”

    那一年，李桃只有十岁，她意识到自己需要这个完全陌生地方呆跟她年纪一样长时间，才能回家。她很害怕，她真想逃回家去，可是她知道，家里已经收了主人一百五十贯，她不能回去。阿弟养病要钱，上学也要钱，不要说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如今家里连一斤米都没有了！除了卖掉她，阿爹阿娘真没别办法了。

    她被娘子安排着跟着穆阿婶打下手，穆阿婶针线活做很好，她每天只需要打络子，分线，扫扫地擦擦桌子，很轻松，偶尔去娘子房间擦地，娘子还会拿了桌子上果子给她。

    可她还是想家，思念像夏天野草一样割也割不，她听冯四哥喊她“小桃，你阿爹阿娘来看你了！”开心一溜烟跑出去。

    “你阿弟上学了！”阿娘一脸喜色“先生说他很会读书，小桃，你好好做工，赶明你阿弟考上秀才，咱家有钱了，阿爹阿娘就把你赎出去！”

    阿爹一边不说话，走时候轻轻跟她说“小桃长大了，能养活家里人了。”

    那时候，他们对自己疼爱，不是假装。

    再后来呢？她跟阿爹阿娘常年见不到面，见面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阿娘但凡说话，无非都是阿弟读书如何如何好，家里如何如何穷，说完了便教她学嘴甜些，多讨些赏钱好与他弟弟买纸笔。

    她李娘子身边呆到第三个个年头，那年过年，娘子给了她一匹布一贯钱，让她回家看看。她回去了，看到是忙着读书理都不理自己弟弟和怯生生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妹妹。阿娘接过布，欢欢喜喜说：可以给阿梁做身衣服了。明明弟弟身上衣服整整齐齐足有九成，可妹妹衣服早就破不成样子，而且分明是她小时候穿过。她看到阿娘很是自然拿了布料弟弟身上比量，扭过头顺手就给杏花一巴掌“死杵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洗衣服！”这个一脸刻薄，对自己女儿像对待牲口一样女人，是她阿娘？那一刻，她开始恐慌了。

    再后来呢？再后来事情她甚至不愿意回忆，长时间分离让她对父母身上变化感受格外清楚：阿娘再不是那个虽然脾气暴躁却会寒冷冬夜把自己搂到怀里阿娘，阿爹也再不是那个虽然妻子面前唯唯诺诺，却会把女儿放肩头去镇上看把戏阿爹了。他们眼里，她跟杏花一样，不过是给阿弟赚钱工具罢了。

    然后，她遇见了阿兄。

    李桃听见丈夫喊自己“小桃姐，你怎么了？”扭过头来看丈夫一脸担心，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起了青州那时候事儿。”

    岳翻笑道“过两天就要回去了，难怪你总是想这些。”

    小桃叹道“经过这些年战乱，青州一大半房子都毁了。大姐房子被烧了，我家倒没有被烧，可是没人打理，窑洞全塌了……”

    岳翻轻声说“阿兄当日带大家伙儿搬出来时候，不是把重要东西都带走了吗？”

    小桃摇摇头“你不明白，不是重要不重要事儿，只是回去了，却看不到熟悉家，心里会难受。”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是我矫情了，房子就是不塌，这么多年了，怕是也荒废不成样子了，难道还能搬进去住两天不成？只要阿姐埋地下那些石碑什么都还就好”

    岳翻道“大热天，就为几块石头，让你赶那么远路回去，我真不舍得。”

    小桃笑着说“原本阿兄就答应了大姐跟赵先生，以后有机会就亲自去把他们埋地下那些大块儿石碑雕刻什么拉回来。如今阿兄出门不家，我当然要替他去了！”

    岳翻楞了一下，抬头看妻子脸上还带着笑，到底还是又把到嘴边话吞了回去。

    去青州路途遥远，好路修得不错，李桃家马车又造十分舒适，倒也不难熬。

    坐豪华马车上，车前后是大队仪仗，李桃忽然想起那一年，她离开青州去京城，坐不过是普通驽马拉马车，可是一群人坐车里叽叽喳喳，二十多天路程很就走完了。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青州之行并不算愉，虽然赵宅下面东西全都挖出来了，可是李桃看着家里破壁残垣景象，心里就舒服不起来。又有下人来报说隔壁杨树村整个儿没了，似乎是前些年战乱，举村外逃，现整个村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回禀完毕又试探着问“娘子，我们问了邻村人，您要我打听那家姓陈，他们家大儿子陈梁逃难之前已经考上秀才了，他们家好像并没有走远，有人青州见过他们，要不要……”

    李桃沉吟了片刻，轻轻摇头“不必了！”

    李桃回到青州，才进城便被杜知州派人接进了知州府衙，杜知州与知州娘子亲自迎出府衙迎接。知州娘子姓吴，正是当年吴知州大女儿。她见到李桃便行礼道“吴氏见过夫人”小桃忙上前几步拉住了她手“都是自家人，吴姐姐万万不要这么多礼”说罢便问吴伯伯身体可好。

    吴氏笑道“阿爹身体好着呢！本来眼睛早就花厉害了，后来娘子特特送来了好几副眼镜让他挑，现整日捧了书看，活很。昨天听说夫人来青州，便犯了脾气，说我们竟不把夫人接过来住，实是该打……”

    李桃微微一笑“吴伯伯向来疼我。”

    几人带着女使走到后宅，才进院儿便听见吴老丈气急败坏喊声“你这孩子，把眼镜儿给翁翁拿来！”一边有小女孩声音“不给不给，阿爹说了，您就是戴了眼镜儿也不能多看书，这都一个时辰了，再看脖子要疼了！”

    李桃一听就笑了“吴伯伯，您又不听话了！”

    头发几乎全白了吴清和使劲儿抬起头，眯了眼向李桃看去，瞅了半天才说“小桃，你胖了。”

    吴氏大窘，跺脚道“阿爹，你说什么呢!”

    吴清和瞪了她一眼“我说什么了？胖不好么？看你瘦跟马猴儿似，一笑一脸褶儿。瞧人家小桃，白白胖胖多喜庆。”又走到跟前看了一眼“哎呦，是我看错了，我把你穿斗篷也看进去了。一点儿都没胖，跟前几年一个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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