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是牧人的马头琴声,随著草原上的风传来。
还不太习惯这样明目张胆地生气,把心里头的恼怒一古脑儿展现出夹,大大刺剌地挂在脸容上。
无妨,反正四下无人,放眼望去净是青翠草原,无边无际,而那轮夕阳似远似近,把天空织就成锦缎一般。
深深地吸气、呼气,又深深地吸气、呼气,胸怀间的淤塞稍稍减轻,她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嫩颊——
不气不气,来,笑一个,窦来弟。
勉强咧嘴,仍是一点兴致也没有,她乾脆翻身下马,让马儿自在地在草原上悠游慢踱,自个儿则一屁股坐了下来,跟著往後倒去,嘴里还叼著根小草。
由九江启程,十日左右已进塞北地方,来到这片草原已过五日;抵达的第一天,她至药王牧场拜会药王夫妇,探望二姊窦带弟和李游龙,在牧场大宅遇到伤势刚复原的齐吾尔。
可怜的齐吾尔见著她,以为此次前来纯粹是为了探望亲人,却在听闻了窦大海要她前来的目的後,吓得差些伤势并发,重病不起。
经解释,终於弄清齐吾尔心仪的姑娘是窦家老五窦德男,同她八竿子打不著。
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此事,窦来弟一方面替阿男欢喜,心里自是放下一块大石,可还有另一块重重地压在心田上,她心里清楚,正是因为那个男子。
天空的云彩动得好快,变化出不同的形状,她眨眨眼,自然而然地瞧著,心思却飘离了,下意识,听见一个声音悄悄地问著——
「莫不是在意人家?窦来弟,是不是是不是」
是。
她心里坦率地承认,自己就是在意他的,若非如此,那天在四海大厅里也不会被他气得胃抽筋、眼前一片黑。
这四年过去,好多事演变著、发展著,感情也是一样,不是单靠意志就能掌握。她看上他哪一点?真要说,亦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之前是隐约知道自己的心意,直到阿爹替她乱点鸳鸯,这一冲击,那份模糊的意念才真正清晰起来
可是他呵竟是一副无谓神态?!恼呵
懒懒地合起双眸,她试著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平定下来。
半晌,听见浅浅的脚步声走来身边,那人带笑地唤著——
「来弟,这麽睡著,待会儿要晒伤脸蛋的。醒醒呀」
窦来弟睁开眼眸,见一个挺著「圆球」的少妇正笑盈盈地俯视自己。
「二姊,你怎地溜出来啦?!」她连忙站起,扶著窦带弟慢慢地坐在草地上,「姊夫要是瞧见了,肯定又要呼天抢地。」
窦带弟摸著高耸的肚腹,以往尖瘦的下巴圆润不少,她摇头笑叹——
「他最会大惊小怪,我怀了身孕,又不是生病,一天到晚要我躺在床榻上,不能练刀,不准骑马,这儿也不准做,那儿也不行做,闷都闷死人了。这会儿可是趁他被药王阿爹找去谈话,才能溜出来透气呢。」
窦来弟掩嘴呵呵笑了。怜的二姊夫,谁教你是他的『带弟亲亲』呢?」这个昵称不是秘密,早传得众所周知。
两颊嫣红,窦带弟皱皱鼻头,难得在妹妹面前露出小女儿家的俏皮。「我和他约法三章啦,有第三者在,不准他这麽叫我。」
「带弟——亲亲——你在哪儿?!」不远处,听那男子吼得震天价响,把马头琴悠扬的音调打得七零八落。「带弟亲亲——」
两姊妹你看著我、我瞧著你,窦来弟抿著唇拚命忍笑,窦带弟的脸蛋却比落日锦霞还要红。
显然,这「约法三章」还有待商榷。
「姊夫,你家的亲亲在这儿呢!哟呼——」窦来弟乾脆跳了起身,两手圈在嘴边大声唤著。
来如一阵风,没眨眼,李游龙的大马已「飕」地窜到姑娘们跟前,边翻身下马,边气急败坏地叫嚷——
「我说过几次了,挺著大肚子就要安分一点,再没多久就要临盆,你、你你还要到处乱跑,就不能听话、乖乖地待在床榻上吗?!」
虽然腰身不见了,窦带弟一手仍象徵性地擦著,「这儿望去都是药王牧场,我哪儿乱跑啦?我又没生重病,干什麽一天到晚非赖在床上不可?」
「呸、呸、呸!什麽生病不生病的?!胡说!」
「李游龙,你不要冲著我吐口水。」美美又难搞的孕妇嚷著,挺著肚子猛地跳起,有点儿重心不稳地颠了颠,把那男子吓得峻颜白苍苍,一颗心给提到喉头。
「好好,你乖,是我错,你别发火」双臂连忙将她圈住。
「不用你扶,我好得很。」
「唉,亲亲」
窦来弟一下子被挤到天云外去,见他们夫妻两人吵将起来,结果用膝盖儿想也知道,先妥协的永远是那可怜的男人。
吹出短哨唤来自个儿的马匹,窦来弟身手俐落地翻身上马。
她对著摆不平爱妻的李游龙笑道:「姊夫,说这麽多做什麽?我家二姊脾气古怪,你又不是不知道,呵呵呵你唤二姊亲亲,就先亲了她再说吧。驾——」
「窦来弟?!」窦带弟脸红心跳。
「不打扰夫妻恩爱啦。窦来弟去也。」
最後一句学上金宝儿,她笑音洒在草原上,策著马,循著远处那马头琴声的召唤而去。
虽是夏日,阳光暖而温和,翻过温柔起伏的坡地,水清草绿中,成群的牛羊散布其上,牧人或在马背上、或席地而坐,与自然为伍。
窦来弟停马瞧著眼前风光,深深呼吸,唇角不由得露出笑来。
此时,一个牧人驱策马儿缓缓朝坡上踱来,窦来弟一开始不觉如何,以为是寻常的蒙族朋友,但见对方越走越近,全然冲著自己而来,瞧那身形是个剽劲的男子,可他头脸以一条白布完全裹住,只露出一对眼瞳,锐利兴然地看著她——
这瞬间,两个名字同时冲到嘴边,窦来弟心中一突,竟不知要唤出哪个才是正确,而唇掀了掀,仍是无语。
那牧人慢条斯理地扯住缰绳,头略偏,忽地将白布的一端揭下。
「三姑娘,别来无恙否?」
窦来弟瞪大美眸,听著他低沉的笑音,瞧见那张黥灼的面容,和四年前一模一样,全没改变。
然而,这是窦来弟首次在白日光明下见到他,那对似笑非笑的眼总藏著什麽,熟悉的光芒,熟悉地流转著,以所熟悉的方式试探著她。
「莫不是认不出区区在下了?」他又问,放任座下的大马去亲近她那匹从四海马厩里千挑万选出来、不仅跑得快、生得更是漂亮的白马儿。
受到「骚扰」,白马甩头嘶呜,这一动,终於把马背上的人儿给震回神来。
「见过青龙真面目者,任谁也难以忘记。」她微微娇笑,压下心头一股不平之气,手掌来回顺滑著马颈,轻柔安抚著。「不是认不出阁下,而是不明白,大名鼎鼎的青龙不在巫山呼风唤雨,怎地跑到塞北当个牧人来啦?」
他笑了出来,不答反问,「那三姑娘呢?不在九江四海帮忙镖务,却跑来这儿玩耍了?」
「此言差矣。」轻哼了声,她选了一个方向将马匹掉头,笃定他必会跟随过来似的。「我阿爹放我大假,让我来这儿嫁人可是蒙族旅长,有勇有谋、受众人爱戴哩,我若嫁他,往後在这草原上也可呼风唤雨了。」
他的大马一下子超前,横地挡住她的去路。
「草原上的生活没有你想像中那样美好,住毡篷,还得依时节迁徙,喝奶茶羊奶,久了也要腻口,吃的穿的更是贫乏」他也学她哼了一声,「真嫁到这儿来,可要哭上一辈子。」
果真如此也不干他的事!
莫名其妙,窦来弟燃起一把心头大,可越恼,语气越是柔软——
「多谢提点啦,但你却把咱们窦家的女儿瞧小了。我家二姊出嫁塞北,看她适应得好生自在,我想我也不成问题才是。而此趟到塞北来,发现好多好多可爱之处,呵呵我就爱草原上的生活,就爱听牧人弹奏的马头琴,就爱喝羊奶、住毡篷,就爱这样的太阳、这样的风光。」
「可你就是不爱那个齐吾尔。」一吼,他两颊的黥纹陡地扩张,十分狰狞。
窦来弟被他爆发的气势震住了,大眼眨了眨,小口微张,一会儿才挤上话——
「谁、谁说的?我都不知有多喜欢他。」
这是真话,但这种喜欢和男女间的喜欢又全然不同,是爱屋及乌,因阿男喜爱齐吾尔,她自然也就喜爱他。
那对眼直勾勾地看著她,瞬也不瞬,让窦来弟浑身都不自在。
「你看我干什麽?」她不想承认害怕,但心脏「咚咚」地跳得好响。
能与男人黥灼的脸容对视这麽久,语气还能持平,也算了不起了。
他忽然扬唇笑了起来,冷冷的,有些恶意地道——
「我去杀了那个齐吾尔,你意下如何?」
嗄?!
「你杀他干什麽?」窦来弟小脸一白,不知他耍弄什麽把戏,「你和他有啥儿深仇大恨?」
他宽肩耸了耸,毫不在乎地道:「我瞧他不顺眼。」
是了,她记得。
他为了一对玉如意,可以单枪匹马从巫山追到九江,又从九江跟到济南,只因他瞧那个巡抚大人不顺眼,不把他抢得精光不畅快。
这男人,自我惯了、蛮横惯了,心底藏著一大堆秘密,他还要这麽玩下去吗?!
好,她四海窦三岂会退缩?!必是奉陪到底,等哪天教她逮著证据,她非要非要狠狠咬他一口不成。
「你真伤他,就是四海的敌人。好痒,真的好想扑过去咬人呵
他唇一抿,额际的太阳穴突得高高的,亦气得不轻。
深深瞧著她,他忽然「驾」地一喝,双腿踢动马腹,座下大马嘶呜长啸,四蹄狂撒,带著他往茫茫的远方奔驰而去。
「青龙——」窦来弟想追,却不知追上去又能说些什麽。
如此暧昧的情感、浑沌的关系,和奇异的身分,窦来弟从没一刻这般迷惑,忍不住想著,他为何来此?
为何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