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挪了两格。我们的朋友立刻把他的王前卒迎了上去,但琴多维奇马上又没完没了地停顿下来,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就像一道强烈的闪电过后,大家心惊肉跳地等着霹雳打来,可是霹雳始终不来,琴多维奇坐着纹丝不动。他思索再三,静静地,缓缓地,我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他慢得非常恶毒;可是这一来,他可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观察B博士。B博士刚把第三杯水灌了下去;我不禁想起他告诉过我,他在囚室里就像发烧似的干渴难耐。他身上已经明显地表现出一切反常激动的征兆。我发现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他手上的伤疤比原来显得更红,更深。但他还控制住自己。一直到第四步棋,琴多维奇还是这样无止境地考虑,B博士就失去了自制,他突然冲着琴多维奇嚷了起来:
“您倒是走一步啊!”
琴多维奇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据我所知,我们有约在先,每一步棋的思考时间是十分钟。我原则上不用更短的时间下棋。”
B博士十咬了咬嘴唇;我发现,他的脚后跟在桌子底下越来越焦躁不安地敲打着地板。我自己也不由地变得更加神经质,我被一种预感所苦恼,怕他身上正酝酿着一种什么荒唐的东西。果然下到第八步又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B博士等着等着,越来越失去自制,再也没法控制住自己内心的紧张情绪;他坐在椅子上摇来晃去,开始不自觉地用指头在桌子上敲打起来。琴多维奇又一次抬起他那沉重的粗壮的脑袋。
“我可以请您别敲桌子吗?这妨碍我。这样我是没法下棋的。”
“哈哈!”B博士短促地笑了一声。“这点大家都看见了。”
琴多维奇的脸涨红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语气尖锐而凶狠地说道。
B博士又一次短促而恶毒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只不过想说,您显然十分神经质。”
琴多维奇不吭气,把头低了下去。
一直过了七分钟他才走了下一步棋,这盘棋就以这种慢得要死的速度拖拖拉拉地进行着。琴多维奇似乎越来越变成一尊石像;到末了他总是用满了规定的思考时间,才决定走一步棋。从一个间歇到另一个间歇,我们朋友的举止变得越来越奇怪。看上去,他似乎根本不再关心他下的这盘棋,而是在想着完全与此无关的另外一件事情。他不再急匆匆地跑来跑去,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他的眼光发直,甚至有些迷惘,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他一刻不停地喃喃自语,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要么他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棋局联想之中,要么他——这是我内心深处的怀疑——在构想另外的一些棋局,因为,每一次琴多维奇终于走出一步棋之后,别人总得要提醒他,才能把他从心不在焉的神情中唤回来。然后他总是只花一分钟时间,来重新辩明局势;我越来越怀疑,他的精神病已经以这种文静的形式爆发作起来,他也许早就把琴多维奇和我们大家都忘得一干二净,这种精神病很可能会突然以某种激烈的形式爆发出来。果然,下到第十九步棋的时候,危机爆发了。琴多维奇刚一挪动他的棋子,B博士也没好生往棋盘瞧一眼,便突然把他的象往前进了三格,然后大叫起来,把我们大家都吓了一跳。
“将!将军!”
我们大家满心以为他走了一步绝棋,立刻都注视着棋盘。但是一分钟之后,发生了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琴多维奇非常、非常缓慢地抬起头来,把我们这群人挨个看了一遍——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们。他似乎是在充分享受什么东西,因为在他的嘴唇上渐渐地泛出一个心满意足的,显然带有嘲讽意味的微笑。一直等到他把这个我们仍然莫名其妙的胜利充分享受之后,他才以一种虚伪的礼貌冲着我们说道:
“很遗憾——可是我还不明白怎么个‘将’法。也许诸位先生当中有谁看出我的王被将军了吧?”
我们大家看了看棋盘,然后又以不安的心情看看B博士。琴多维奇的王格果然——这是每个孩子都看得出来的——有一个卒子保护着,丝毫不受象的威胁,所以他的王不可能被将军。我们大家都不安起来。莫非我们的朋友一性急把一个棋子走偏了,走得远了一格还是近了一格?我们一沉默倒引起了B博士的注意,现在他也注视着棋盘,开始激烈地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过王是应该在这格上面啊……他位子错了,完全错了。您走错棋了!这个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站错位子了……这个卒应该在这儿,……这完全是另外一盘棋……这是……”
他突然住口了。我使劲地抓住他的胳臂,或者不如说,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臂。这样,他即使在发烧似的慌乱之中也还会感觉到我在掐他。他转过脸来,像个梦游者似的凝视着我。
“您……有什么事?”
我什么也没有,只说了声“!”同时用手指摸了一下他手上的伤疤。他不由自主地重复着我的动作,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条血红的伤痕。然后他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一阵寒噤透过他的全身。
“我的天啊,”他苍白的嘴唇低声说道,“我说了什么蠢话,或者干了什么蠢事吧……难道我又……?”
“没有,”我向他低声耳语,“但是您必须立即停下这盘棋,现在已到紧要关头。记住大夫嘱咐您的话!”
B博士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我请您原谅我的愚蠢的错误,”他又用他原来那种彬彬有礼的声音说道,并且向琴多维奇鞠了一躬。“我刚才说的话,当然纯粹是胡言乱语。不言而喻,这盘棋是您赢了。”然后他又向我们说道,“诸位先生,我也得请求你们原谅。不过我事先已经警告过你们,不要对我指望过多。请诸位原谅我出丑——这是我最后一次尝试着下象棋。”
他鞠了一躬就走了,那神气就跟他最初出现的时候一样谦虚而又神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这辈子再也不会去摸棋盘,而其余的人都有些精神恍惚地留在那儿,心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刚才差一点卷入了一桩极不愉快的危险事件。“!”麦柯诺尔失望之余嘀嘀咕咕地骂了一句。最后一个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是琴多维奇,他还向那盘下了一半没有下完的残棋瞥了一眼。
“真可惜,”他宽大为怀地说道,“这个进攻计划安排得不算坏啊。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这位先生实在是个极不寻常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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