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10点以前阿西莉就吃完了早餐,整理了厨房,用吸尘器打扫了起居室,和纽约的问讯处通了话——得知还没有找到那个护士:——并且在电话里和琼妮聊了四十分钟。
她捡起昨天晚上开始看的一本书胡乱翻了一通,然后把它扔回沙发旁的橡木条几上。思绪太纷乱了,读不下去。她撩起起居室的窗帘望出去,外面是一片白雪覆盖的草地。
雪花给草地铺上了一层洁白的地毯,房子四周的树木还留有绿意,这会儿全挂起了霜冻。一棵多节的老苹果树,光秃秃的枝杈上堆起了雪,雪光像一位艺术家的画笔,映照着一棵蓝色云杉树,使它的枝干看上去更加美丽匀称了。在城市里,雪是要被清除掉的。被司机和行人踩踏过之后,它很快就失去了纯洁的光彩,变得污秽不堪,和弄脏了的衣服一样灰暗无光。但是在这扇窗外,劈开的横木做成的栅栏围了一圈,里边是高贵庄严的雪景——一片宽展的洁白的雪地,在远离污染和人们无法触及的地方,被冰霜老人护卫着。
微笑慢慢浮上阿西莉的嘴角。人们无法触及。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个机会呀!她现在是在度假,度假不就意味着玩耍吗?上大学以后,她就从来没有在雪地里玩过。
五分钟以后,身里红色滑雪衫,足蹬雪地靴,头戴红色绒线帽——她已经在院子里滚着一个不断增大的雪球了。雪湿得刚好够粘在一起。阿西莉用黑石块给这雪球配好一双眼睛,一只鼻子,还有一张笑得像半瓣月牙的大嘴巴,这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往后退了退,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边笑出声来。雪人显得稍稍有点头重脚轻,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可他正快乐地冲着她咧开嘴笑呢。
一阵引擎的轰隆声传到阿西莉耳朵里,她一转身,看见杰狄那辆银白色四轮卡车正沿着那条从牧场通向高速公路的小路开过来。她一边招手一边穿过草地来到门口,这时他刚好一踩-车停在房子前。
一看见他从车上跳下来,阿西莉的心就莫名其妙地一阵狂跳。只见他宽宽的肩膀上套着那件羊皮夹克,长腿紧紧绷在牛仔裤里,黑色的斯德特森帽压得低低的,盖住眉毛。他那黑沉沉的目光刚一扫过她,她就笑了,由于兴奋,她脸上闪耀着特别的光彩。
杰狄一眼就看到了那蓬乱的黑发和那顶小红帽下面玫瑰花一样的脸蛋。雪粘在她的手套、靴子和牛仔裤上。她浑身散发着健康和幸福的朝气。看见她那双金色的眼里流露着欢迎的喜悦,他的心忽然动了一下。这仅仅是因为他的缘故?还是由于她此刻比较烦闷,以至于看见谁都会欣喜若狂?
“嗨!”她招呼道,笑望着那双黑眼睛。是她弄错了,还是那乌木一般的深潭忽然间变亮变温暖了?
“嗨!”他答应着,嘴角刚毅的线条上出现一抹笑意,设法把视线从她的玫瑰般和那柔软的嘴唇上收回来。望向她身后。“这是什么?”
“一个雪人。”她回答,撒娇地露齿一笑,背朝着他。“他好不好玩儿?”
杰狄看着那个头重脚轻的胖家伙。
“嗯,挺逗。”他把头偏向一边,好象还要更仔细地玩味玩味。“看上去像个小醉汉,也许,可是确实挺好玩儿。”
阿西莉大笑。
“他不是醉汉,只是我有点缺乏经验。他是我进大学以来堆的第一个雪人。”杰狄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她难为情地挪了挪身体。他没有再说什么。她拂开挡在颊上的一缕秀发说:“午餐时间快到了,你是回家来吃午餐的吗?”
“午餐?”他慢慢地说,好象要听懂她的问话比较吃力似的,双眼离开她的脸,把帽子压得更低。“不。”他说,转身想绕过房子背后去厨房外的门廊。阿西莉跟着他。“不,我不想吃东西。”
阿西莉盯着他那宽宽的背。他说话时那恍恍忽忽的神态让她觉得有点蹊跷。他走得很慢,好象是在全神贯注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她焦虑地紧随着他,任凭那门“砰”的一声合上,而她却赶快扯开拉链脱掉湿靴,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
可是,他不在那儿,湿靴印穿过厨房的绿白花地毡,消失在通往餐厅的门口,那门还在晃。她推开门,听见他正在慢慢上楼梯。那声音听起来好象是他的身体在和墙相撞一样。一阵软物被击打的声音夹杂在靴子踩踏楼梯的噪音里。
一阵怜爱之情涌上她的心头。莫非他受伤了?她跟在他后面跑进去,扯下手套、帽子和外衣并扔到一旁。通向他卧室的门敞开着,她迅速跑过走廊,踏进屋内,着急的目光搜寻着杰狄。
他正手足摊开地躺在宽大的床上。阿西莉穿过屋子,朝他俯下身来。他那厚厚的黑睫毛抵着突出的颧骨,似乎一进门就倒在了床上,然后就昏了过去,倒下时帽子掉了,头发盖住了眼眉,阿西莉撩开他额头上的头发,手指触到了滚烫皮肤上的冷汗。
她赶紧用指头背探了探他的面颊,他满脸发烫,颧骨上泛起了烧热的红晕。抿紧的嘴唇松开了,上唇缀满了汗珠。
阿西莉吓了一跳。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一眨眼工夫就病得这么厉害?她伸出一只手哆哆索索地摸着他的脸。昨天晚上他还是好好的呀!
“杰狄!”她轻唤,但是没有响应“杰狄!杰狄!”她大声喊道,喊得更急迫,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
他动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什么。
阿西莉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求你,杰狄!醒醒吧!”
厚厚的睫毛眨了眨,眼皮吃力地抬起来,露出一双昏昏然的黑眼睛。他挣扎着想要把视线集中到那张正焦急地巡视着自己的面孔上。
“阿西莉,”他喃喃地说,“别担心。老毛病了,药片——去拿药片。”
“什么药片,杰狄?”看见他眼睛又开始合上,她着急地问。“在哪儿?”
“在浴室的壁橱里。”他试图出去取。
“我去取——很快就回来。”
她跑过客厅来到浴室,一把拽开装药品的抽屉。
“药片,药片。”她自言自语,把除臭剂、漱口药、胶布和牙膏一样一样地搬开,终于发现了一只小药瓶。地紧紧握着,飞快地读了一遍上面的卷标。“烧时服,每四个小时服两片,直到体温正常。”
她走出浴室,半路上才想起忘了拿水,便收住步子去倒了一杯水,手有点发抖,以至于跑回杰狄的卧室时溅了一些水出来。他还像刚才那样躺在那里——闭着眼睛,面色苍白。
她把药片和水一起放在床头几上,再一次朝杰狄俯下身去。
“杰狄!”她喊道,急迫的声调有些无力。
厚厚的睫毛又动了几下,颊上泛着烧热的红潮。眼皮艰难地抬起来重新露出暗晦的双眼,努力挣扎着想要把视线集中起来。
杰狄听见了阿西莉的声音,他辨出了她语调中的担心。他觉得脑袋轻得像空气,飘在沉重的躯体之上,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了解所有的病兆。他本该早点离开南边草场的,那时候他就觉得脑袋发晕,视线模糊,热病刚刚袭击了他。但是他又想检查完栅栏再走。这不断复发的疟疾是他去越南服役时留下的纪念。它偶尔发作一次,每一次总是出现同样的病兆。他本应立即察觉的。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几天感到不舒服了,头脑也忽而清晰忽而昏乱。
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睛,费劲地抬起沉甸甸的眼睑。刚一睁眼,眼里的世界就飞速旋转起来,原先的黑暗退向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星星点点的光的漩涡。他强迫自己集中眼神,终于,眼前出现了阿西莉那张万般焦虑的脸。她正偏向他,一头波发垂下来,散落到他的颊上,透出诱人的馨香。她的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脸,在滚烫的皮肤上显得冰凉。
他想说话,可是嗓子很困难,发不出声来——迟钝而缓慢,像生了锈似的重浊。他仍然拼着气力,终于吐出几个字来
“药片。”他的声音刺喇喇的,阿西莉点点头,头发拂到他嘴上。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他的头,让他吞下了两片小黄药片,再从她递到唇上的玻璃杯里啜水。他得告诉她一些事,可想不起是什么来了。该死!他绞尽脑汁去想,想得脸都扭歪了。
“杰狄,”阿西莉着急地说,为他眉间的那些道深深的皱纹而担心,“你觉得疼吗?哪儿疼?”
杰狄想起来了。再一次勉强发出声来。
“给琼妮打电话一一一一她知道该怎么办。”
这就是他所能说出的全部话语。他只觉眼前一黑,便落入了黑暗,身不由己地漂呀漂呀,再也无力解脱出来。
“杰狄!杰狄!”
对阿西莉的急唤他毫无反应。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深呼吸来平息自己那狂乱的心跳。
琼妮——他让我给琼妮打电话!
一部电话放在床头几上,阿西莉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琼妮的号码。
“喂?”琼妮生动的声音是阿西莉躲避风雨的安乐湾。
“琼妮一一感谢上帝!”
“阿西莉?”琼妮的声音失却了欢快的活力,变成了关切。“出什么事了?”
“是杰狄。他病了——他现在发着烧,不能应我。我觉得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可是这之前他告诉我,让我打电话给你。”这些话说得颠颠倒倒,阿西莉还没来得及换一口气,琼妮平静的声音就打断了她。
“安静一些,阿西莉,你说得这么快,我听不明白。现在再说一遍。杰狄出了什么事?”
阿西莉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让她的声音不再发抖,接着她打起精神简洁地说:“杰狄10点以前就回家了,径直走到屋里,上楼后进了他的房间,在那儿他晕倒在床上。可是在失去知觉以前,他让我从浴室里拿了一些药片,又让我给你打电话。”阿西莉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怎么回事,琼妮?他到底怎么了?他的皮肤摸上去很烫——他在发烧。”
“他一定又犯了过去在越南染上的疟疾。”琼妮回答,“你说他吃过药了?”
“对,就在他晕倒前吃的。”
“行了。药性进入他身体里,停留得越久,效果就越好。”
“我该清大夫来吗?或者是叫救护车?或者——”
“不,不,”琼妮安慰道,“都不需要。大夫不能为他做任何事,除了给他服药,而这你已经做了。杰狄总是在屋里存着这些药,因为他从不知道这病什么时候会发作。我觉得有一年多地发犯病了。”
“但是总该有点什么事需要我做吧,他病成这样。”
“当然有了。让他尽量舒服一点。尽可能多地给他喂点流质和果汁什么的,用湿海棉给他降温。”
“他这样的情形会持续多久?”
“这样发作一次通常要几天时间,但是杰狄这么倔强,他总是在还虚弱得刚刚能够骑上马背的时候,就爬起来出门了!”
琼妮关于杰狄病情的平静述说使阿西莉恢复了信心,她谢过她,把电话挂上。由于她的手指仍在颤抖,话筒放回支架的时候弄出了响声。
阿西莉看着杰狄。
琼妮说要让你感觉舒服一点,她默默地说,琥珀色的眸子浏览着他颀长的身体。他看上去特别不舒服,还穿着厚重的斜纹布夹克,套着蓝色牛仔裤的长腿屈膝耷拉在床边。这时候,只见他混混饨饨地咕哝着,不安宁地扭动着脑袋。
好吧,她断然决定。说干就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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