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但是读不上两页,就不由的苦笑起来。——斯特林堡写给情妇伯爵夫人的信里,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谎言……
二十六??古代
色彩斑驳的佛像、天人、马和莲花座,他几乎为这些倾倒。他仰望着它们,忘了一切。甚至忘记了他自己幸运的摆脱了狂人的女儿……
二十七??斯巴达式训练
他和朋友走在一条巷子里。迎面跑过来一辆上篷的人力车。而且没想到昨天的她在车上坐着。即使在白天,她的面容也宛如月下。在他朋友面前,他们自然没有打招呼。
“真是个美人。”他的朋友说。
他望着巷子尽头的春天的山,肯定地回答说:“是啊,的确是个美人。”
二十八??杀人
阳光洒在乡间道路上,弥漫着牛粪的臭气。他擦着汗,往上坡路走去。道路两旁散发出成熟小麦的香气。
“杀,杀……”他不由的反复呢喃。至于杀谁呢?——他心里有数。他记起那是一个非常卑鄙的留平头的男人。
金黄麦地的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座天主教堂露出了圆屋顶……
二十九??形象
那是一把铁制酒壶。这把细纹酒壶让他明白了“有型”的美感。
三十??雨
他和她一起在大床上交谈,卧室窗外飘着雨。在这场雨里,木棉花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烂掉吧。她的面容仍宛如月下。但是和她聊天,他不免感到兴趣索然。他趴着,默默地点起一支纸烟,想起他们一起生活已已经有七年了。
“我对这个女人还有爱吗?”他问他自己道。
“当然,还爱着。”——这个答案让凝视着自己的他也诧异。
三十一??大地震
那种气味近似熟透了的杏子。他行走在火灾后的废墟上,隐约嗅到这样的气味,于是想着:暑天里的腐尸,气味竟然也不算很难闻。但是当他站在尸骸遍地的池畔时,才知道“鼻子发酸”这句话十分准确。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的尸体让他尤其心动。他望着那具尸体,觉得有些羡慕。他想起“上帝所宠爱的人都活不长”这句话。他的姐姐和异母兄弟的家都被大火烧毁了。而且他的姐夫因为犯了伪证罪,被判缓期服刑……
他在灰烬中站着,不由得深深地想道:所有人都死了才好呢。
三十二??打架
他同父异母兄弟扭打在一起了。毫无疑问,正是因为他,他弟弟时常受到压迫。与此同时,他也因为弟弟而失去了自由。他的亲戚一直教育弟弟说:“你要跟哥哥学习。”然而这相当于把他本人的手脚都束缚了。他们扭作一团,终于滚到廊子旁边了。他还记得,廊外的庭院中有一棵百日红,在阴沉欲雨的天空下,绽放着红彤彤的花。
三十三??英雄
不知何时,他从伏尔泰的房子的窗口仰望着高山。那挂着冰川的山上,一只秃鹰的影子也没有。可是上路上可以看到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俄罗斯人在顽强地攀登。
夜幕笼罩了伏尔泰的房子后,明亮的灯光下,他回想攀登山路的俄罗斯人的身影,作了一首有明显倾向的诗:
你比任何人都恪守十诫,
又比任何人都违反十诫。
你比任何人都爱护民众,
又比任何人都轻视民众。
你比任何人都富于理想,
又比任何人都了解现实。
你出生在我们东方,
散发草花香气的电气机车。
三十四??色彩
三十岁的他不知何时爱上了这样一块空地。空地上,地面长着青苔,散堆着一些残砖碎瓦。可是在他眼里这与塞尚的风景画并不二致。
他突然记起七八年前他曾有过的激情。与此同时,他发现他那时候自己是不懂得色彩的。
三十五??假人
他想过那种死也不会后悔的激烈生活。可是他在养父养母和姑妈面前,依然小心谨慎的生活。这让他的生活分裂成阴阳两面。。他望着某西服店里立着的一个人体模型,想他自己和这个模型有多大差别。但是意识之外的他——第二个他,早已把此种心情写入一篇短篇小说里了。
三十六??倦怠
他和一个大学生行走在长满狗尾草的野地上。
“你们对生活让然保持旺盛的欲望吧?”
“嗯……不过你应该也……”
“我没有了。只是有创作的欲望罢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的确,不知不觉间,他觉得生活索然无趣。
“创作欲也属于生活欲吧。”
他没有回复。曾经,野地的红穗上面,可以清晰的看见露出的一座喷火山。他甚是羡慕这座喷火山。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三十七??过来人
他遇到了和他才华相似的女人。可是他写了《过来人》等抒情诗,才让这个危机得以度过。这是一种无聊的心情,就像拍下冻在树干上的熠熠生光的雪。
草笠随风飞舞,
飘摇落到道旁;
我名无需珍惜,
愿你名扬天下。
三十八??复仇
一个饭店的阳台,四周的树木刚刚萌芽。他在那里一边作画,一边和一个少年玩耍。这个少年是七年前分手的狂人的女儿的独子。
狂人的女儿点燃纸烟,看着玩耍的他们。他心情沉郁的画着火车和飞机。幸好这个少年不是他的儿子。可是,听到少年叫他“叔叔”,他竟然十分痛苦。
少年跑开了,狂人的女儿一边抽着烟,一边讨好的对他说:“那孩子不像你吗?”
“不像。首先……”
“可是,还有胎教的说法呢。”
他没说话,眼睛看向一旁。可是他心里也有残忍的想法,恨不得掐死他……
三十九??镜子
一个咖啡馆的角落,他和朋友交谈。他的朋友吃着烤苹果,和他说起天气寒冷之类的话题。他突然觉得谈话自相矛盾。
“你还是单身呀。”
“不是,下个月就结婚了。”
他不由得闭嘴了。嵌在咖啡馆墙壁上的镜子映出他无数的他。冷冰冰的,像威胁什么一样……
四十??问答
你攻击现代的社会制度的原因是什么?
这是因为我看到了资本主义所产生的罪恶的缘故。
罪恶?我还以为你分不出善恶呢,所以,你的生活呢?
——他和天使一问一答。当然是地戴着大礼帽的体面天使……
四十一??病
他得了失眠病,而且体力也日渐衰弱了。不同的几位医生给他的病做了两三种诊断:胃酸过多、胃弛缓、干性肋膜炎、神经衰弱、慢性结膜炎、脑疲劳……
可是他知道自己生病的根源。因为他对自己感到羞耻的同时,又对他们感到恐惧。恐惧他们——恐惧他所蔑视的社会!
一个阴郁欲雪的下午,某咖啡馆的一个角落,他嘴里叼着点燃了的雪茄烟,倾听对面留声机放出的音乐。乐声沁入了她的心底。音乐结束后,他就走到留声机跟前,看看唱片上贴的名称:MagicFlute—Mozart(《魔笛》——莫扎特)。
他突然明白了。即使是破了十诫的莫扎特也还是有过苦闷的。可是,应该不会和他一样……他低着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桌边。
四十二??众神的笑声
春日的阳光灿烂,在松林中,三十五岁的他边散步步边回忆着自己两三年前写过的话:
神也是让同情的,毕竟他们不能自杀。
四十三??夜
夜幕再度降临了。天气要糟糕了,幽暗中,海上浪花翻滚。在如此的天空下,他和妻子第二次结婚了。这让他们既欢愉又痛苦。三个孩子和他们一道儿看着海上的闪电。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似乎强忍着眼泪。
“那边有一只船。”
“嗯。”
“樯杆已经断了的船。”
四十四??死
他趁着一个人睡觉的时机,想把腰带挂在窗棂子上上吊自杀。可是当他把脖子套进腰带时突然恐惧死亡。并不是害怕死的那刹那所带来的痛苦。他第二次自杀时拿着怀表想要测试缢死的时间。稍微感觉到些许痛苦的时候,神志就开始模糊了。只要坚持过了这段时间,一定能实现死的目的。他看了一眼怀抱的指针,发现痛苦的过程时间约莫一分二十几秒。窗棂子外黑漆漆的。漆黑之中传来了粗犷的鸡鸣声。
四十五??Divan
Divan将要又一次给他的心赋予以新的力量。那是他不了解的“东方的歌德”。他看见悠闲的站在善恶彼岸的歌德,察觉到近似绝望的羡慕。他认为诗人歌德比诗人基督更伟大。在这位诗人的眼里,除了阿克罗波利斯和各各他之外,还绽放着阿拉伯玫瑰花朵。如果多少有一点力量能去追踪这位诗人的足迹……他读完诗集,在无比激动的情绪平息之后,不由深深蔑视自己,因为他在生活中和宦官没什么两样。
四十六??谎言
他的姐夫的自杀使他猝不及防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从此之后就连姐姐一家人的生活,他也要负责照顾了。对于他来说,未来好似日暮一般日渐昏暗。他冷冷的嘲笑自己精神上的破产(他对自己的罪孽和弱点完全了解),继续阅读各类书籍。可是就连卢梭的《忏悔录》也充满英雄的谎言。尤其是《新生》——《新生》的主人公这种老奸巨猾的伪善者,他可头一次遇见。可是只有弗朗梭瓦·维龙沁透了他的心。他在数篇诗里发现了“美丽的男性”。
他的梦里出现了等待绞刑的维龙的形象。数次他险些像维龙那样堕入人生的底层。可是他的境遇和身体不允许这样做。他日渐衰弱,就像从前斯威夫特见到过的从树梢开始逐渐枯萎树木一样……
四十七??玩火
她满面红光,就像晨光照耀下的薄冰一样。他对她持有好感,但是并没有恋爱。而且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她。
“听说你想要去死。”
“是的。——不,与其说想死,毋宁说是活腻了。”
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相约一起赴死。
“这是精神自杀。”
“双双精神自杀。”
他对他自己这样沉着冷静,不由感到诧异。
四十八??死
他没有和她一道儿去死。他对自己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这件事感到满意。她漫不经心的时常和他聊天,并且带了一瓶氰化钾给他,还说:“有了这个,我们就都安心了。”
那的确让他安心了。他一个人坐在藤椅上,凝望柯树的嫩叶,不禁反复思考死亡将带给他的和平。
四十九??制成标本的天鹅
他想用尽最后的力量为自己写一个自传。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个简单的事儿。这是因为他还残留着自尊心、怀疑主义和利害打算的缘故。他蔑视这样的自己。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倘若剥开一层皮来看,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他认为,《诗与真实》这个书名,似乎可以充当一切自传的书名。他还很明白,文艺作品不一定让所有人都感动。他还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有那些和他经历相似并且和他相似的人才会被他的作品所感动。就这样,他下定决心简短地写完自己的《诗与真实》。
他写完《某傻子的一生》之后,一个偶然,在某旧家具店看见了制成标本的天鹅。它伸长了颈立着,连发黄的羽毛也被虫蛀蚀了。他回顾自己的一生,不禁热泪盈眶,冷笑出声。摆在他未来的不是发疯就是自杀。他一个人走在日落的街上,决心静静等待将他毁灭的命运的到来。
五十??俘虏
他有一个朋友发疯了。他对这个朋友一向有某种亲近感。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个朋友的孤独——欢愉的假面下所掩藏的真实的孤独。这个朋友发疯后,他曾经去看望过两三次。
“你和我都被恶魔附体了——被所谓世纪末的恶魔附体了。”这位朋友曾低声悄悄和他说。
听说两三天以后,他的这个朋友在去某温泉旅馆的途中,竟然把玫瑰花吃了。这个朋友住院后,他想起自己以前曾送给过这个朋友一座赤陶半身像。那是这个朋友所喜欢的《钦差大臣》一书的作者的半身像。他想起果戈理也是发疯而死,不由得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支配着他们。
他在身心俱疲的时候,偶然读到拉迪格临终遗言,他感觉到自己再次听见了众神的笑声。就是那句话:“神兵来捉我。”他想和他的迷信和感伤主义战斗。可是从肉体上来说,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毫无疑问,“世纪末的恶魔”正在摧残折磨他。他羡慕那些虔信神的中世纪的人们。但是他最终也不可能信神——信仰神的爱。可是就连柯克托都是相信神的啊!
五十一??败北
他执笔的手开始颤抖了,口水也不自觉的流了下来。除了0.8毫克的佛罗那之外,他的头脑再也没有清醒过。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过清醒半小时或一小时。在幽暗他挨着时光,就好像是拄着一把崩了刃的细剑当拐杖。
1927年6月,遗稿
今月白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