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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会儿啵!”

    张大眼心想:这会城门刚开,进城的,出城的,人多,等乱劲儿过去了,再说。好在离城也不远了。

    “抽袋烟!”

    嚓嚓嚓,打亮火石,点着火绒,咝——吸了一口,“呣!好烟!”

    张大眼正在品烟,听到有唱歌的声音。声音挺细,跟一只小秋蝈蝈似的。听听,唱的是什么?

    郎在东来妾在西,

    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

    朝朝相遇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

    一碰露水湿郎衣。

    唔?

    张大眼听得真真的,有腔有字。是怎么回事?

    张大眼四处这么一找:是一个小小婴儿,两寸来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一个红兜兜,光着屁股,笑嘻嘻的,在豆花穗上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再一看,原来这小人的颈子上拴着一根头发丝,头发丝扣在豆花棚缝里的芦苇秆上,他跑不了,只能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心想:这是个樟柳神!他看看路边的茅屋:一定有个会法术的人在屋里睡觉,昨天晚上把樟柳神拴在这儿,让他吃露水。张大眼听人说过樟柳神,这一定就是!他听说过,樟柳神能未卜先知,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他早就料到。捉住他,可以消灾免祸。于是张大眼掐断了头发丝,把樟柳神藏在袖子里,让他在手腕上待着。

    可樟柳神不肯老实待着,老是一蹦一蹦的。张大眼就把他取出来,放在斗笠里,戴在头上。这一下,樟柳神安生了,不蹦了,只是小声地说话:

    张大眼,

    好大胆,

    捉住咱,

    一千铜钱三十板。

    张大眼想:这才是没影子的事!钱粮如数催齐,我身无过犯,会挨三十板?不理他!他把斗笠按了按,低着头噌噌噌噌往城里走。

    不想刚进城,听得一声大喝:

    “拿下!”

    张大眼瞪着两只大眼。

    原来这天是初一,县官王老爷出城到东岳庙行香。张大眼早晨起冒了,懵里懵懂,一头撞在喝道的锣夫的身上,把锣夫撞了个仰八叉,哐当一声,锣也甩出去老远。王老爷推开轿帘,问道:“什么人?”衙役们七手八脚把张大眼摁倒在地。张大眼不知道咋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喘气,大汗珠子直往下掉。“看他神色慌张,必定不是好人。来!打他三十板!”衙役褪下张大眼的裤子,张大眼趴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你笑什么?打你屁股,你不怕疼,还笑?”张大眼说:“我早知道今天要挨三十个板子。”——“你怎么知道?”张大眼于是把他怎么催租,怎么路过秋稼湾,怎么在豆花棚上看到一个樟柳神,樟柳神是怎么怎么说的,一五一十,说了个备细。

    “你有樟柳神?”

    “有。”

    “呈上来!”

    县太爷把樟柳神放在轿子里的扶手板上,樟柳神直跟他点头招手,笑嘻嘻的。

    “樟柳神归我了。来,赏他——你叫什么?”

    “张大眼。”

    “赏张大眼一千铜钱!”

    “禀老爷,樟柳神爱在斗笠里待着。”

    “那成,我让他待在我的红缨大帽里。——起轿!”

    “喳!”

    王老爷得了樟柳神,心想:这可好了,我以后审案子,不管多么疑难,只要问他,是非曲直,一断便知。我一向有些糊涂,从今以后,清如水,明如镜,这锦绣前程么,是稳拿把掐的了!

    于是每次升堂,都在大帽里藏着樟柳神。不想樟柳神一声不言语。

    王老爷退堂,问樟柳神:

    “你怎么不说话?”

    樟柳神说:

    老爷去审案,

    按律秉公断。

    问我樟柳神,

    要你做什么?——吃饭?

    当县官的,最关心的是官场的浮沉升降,乃至变法维新,国家大事。王老爷对自己的进退行止,拿不定主意,就请问樟柳神。樟柳神说:

    大事我了然,

    就是不说破。

    问我为什么,

    我也怕惹祸。

    “你是神,你还怕惹祸?”

    “瞧你说的!神就不怕惹祸?神有神的难处。”

    樟柳神倒也不闲着,随时向王老爷报一些事。

    一早起来,说:

    清早起来雾漫漫,

    黑鸡下了个白鸡蛋。

    到了前半晌,说:

    黄牛角,

    水牛角,

    牛打架,

    角碰角。

    到快中午了,说:

    一个面铺面冲南,

    三个老头来吃面。

    一个老头吃半斤,

    三个老头吃斤半。

    到了夜晚,王老爷困得不得了,摘下了大帽,歪靠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樟柳神在大帽里又说又唱:

    唧唧唧,啾啾啾,

    老鼠来偷油。

    乒乒乓乓——噗,

    吱溜!

    王老爷一激灵,醒了。

    “乒乒乓乓?”

    “猫来了,猫追老鼠。”

    “噗?”

    “猫追老鼠,碰倒了油瓶,——噗!”

    “吱溜?”

    “老鼠跑了。”

    樟柳神老是在王老爷耳朵根底下说这些少盐没醋的淡话,没完没了,弄得王老爷实在烦得不行,就从大帽下面把他捏出来,摔到窗外。

    不想,一会儿就又听到帽子底下一趯一趯地蹦。老爷掀开大帽:

    “你怎么又回来啦?”

    “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

    “那没错!”

    〔附记〕

    宣鼎,号瘦梅,安徽天长人,生活于同光间,曾在我的故乡高邮住过,在北市口开一家书铺,兼卖画。我的祖父曾收得他的一幅条山。《夜雨秋灯录》是他的主要的笔记小说。也许因为他是高邮隔湖邻县的文人,又在高邮住过,所以高邮人不少看过他的这本书。《夜雨秋灯录》的思想平庸,文笔也很酸腐,只有这篇《樟柳神》却很可喜,樟柳神所唱的小曲尤其清新有韵致。于是想起把这篇东西用语体文重写一遍。前面一部分基本上是按原文翻译,结尾则以己意改作。这样的改变可能使意思过于浅露、少蕴藉了。

    @牛飞

    (据《聊斋志异》)

    彭二挣买了一头黄牛。牛挺健壮,彭二挣越看越喜欢。夜里,彭二挣做了个梦,梦见牛长翅膀飞了。他觉得这梦不好,要找人详这个梦。

    村里有仨老头,有学问,有经验,凡事无所不知,人称“三老”。彭二挣找到三老,三老正在丝瓜架底下抽烟说古。三老是:甲、乙、丙。

    彭二挣说了他做了这样一个梦。

    甲说:“牛怎么会飞呢?这是不可能的事!”

    乙说:“这也难说。比如说,你那牛要是得了癀,死了,或者它跑了,被人偷了,你那买牛的钱不是白扔了?这不就是飞了?”

    丙是思想最深刻的半大老头,他没十分注意听彭二挣说他的梦,只是慢悠悠地说:“啊,你有一头牛?……”

    彭二挣越想越嘀咕,决定把牛卖了。他把牛牵到牛市上,豁着赔了本,贱价卖了。卖牛得的钱,包在手巾里,怕丢了,把手巾缠在胳臂上,往回走。

    走到半路,看见路旁豆棵里有一只鹰,正在吃一只兔子,已经吃了一半,剩下半只,这鹰正在用钩子嘴叼兔子内脏吃,吃得津津有味。彭二挣轻手轻脚走过去,一伸手,把鹰抓住了。这鹰很乖驯,瞪着两只黄眼珠子,看着彭二挣,既不鹐人,也没有怎么挣蹦。彭二挣心想:这鹰要是卖了,能得不少钱,这可是飞来的外财。他把胳臂上的手巾解下来,用手巾一头把鹰腿拴紧,架在左胳臂上,手巾、钱,还在胳臂上缠着。怕鹰挣开手巾扣,便老是用右手把着鹰。没想到,飞来一只牛虻,在二挣颈子后面猛叮了一口,彭二挣伸右手拍牛虻,拍了一手血。就在这工夫,鹰带着手巾飞了。

    彭二挣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在丝瓜棚下又遇见了三老,他把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跟三老一说。

    三老甲说:“谁让你相信梦!你要不信梦,就没事。”

    乙说:“这是天意。不过,虽然这是注定了的,但也是咎由自取。你要是不贪图外财,不捉那只鹰,鹰怎么会飞了呢?牛不会飞,而鹰会飞。鹰之飞,即牛之飞也。”

    半大老头丙曰:

    “世上本无所谓牛不牛,自然也即无所谓飞不飞。无所谓,无所谓。”

    荷兰奶牛肉

    中午收工,农业科学研究所的工人都听说,荷兰奶牛叫火车撞死了。大家心里暗暗高兴。

    农业科学研究所是“农业”科学研究所,不是畜牧业科学研究所。主要研究的是大田作物——谷子、水稻,果树,蔬菜,马铃薯晚疫病防治,土壤改良,植物保护……但是它也兼管牧业。养了一群羊,大概有四百多只。为什么养羊呢?因为有一只纯种高加索种公羊。这只公羊体态雄伟,神情高傲。它的精子被授予了很多母羊,母羊生下的小羊全都变了样子,毛厚,肉多,尾巴从扁不塌塌的变成了垂挂着的一条。这一带的羊都是这头种公羊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养羊是为了改良羊种,这有点科学意义。所里还养了不少猪,因为有两只种公猪,一只巴克夏,一只约克夏。这两只公猪相貌狞恶,长着獠牙,雄性十足。它们的后代也很多了,附近的小猪也都变了样子,都是短嘴,大腮,长得很快,只是没有猪鬃。养猪是为了改良猪种,这也有科学价值。为什么要弄来一头荷兰奶牛呢?谁也不明白。是为了改良牛种?它是母牛,没有精子。为了挤奶?挤了奶拿到堡(这里把镇子叫作“堡”)里去卖?这里的农民没有喝牛奶的习惯,而且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平距离喝牛奶还差得很远。为了改善所里职工生活?也不像。领导上再关心所里的职工,也不会特意弄了一条奶牛来让大家每天喝牛奶。这牛是所里从研究经费里拿出钱来买的呢,还是农业局拨到这里喂养的呢?工人们都不清楚,只听说牛是进口的,要花很多钱。花了多少钱呢,不打听。打听这个干啥?没用!

    大家起初对这头奶牛很稀罕。很多工人还没见过这种白地黑斑粉红肚皮的牲口,上工下工路过牛圈,总爱看两眼。这种兴趣很快就淡了。应名儿叫个“奶牛”,可是不出奶!这怪不得它。没生小牛,哪里来的奶呢?它可是吃得很多,很好。除了干草,喂的全是精饲料:加了盐煮熟的黑豆、玉米、高粱。有的工人看见它卧在牛圈里倒嚼,会无缘无故地骂它一声:“球东西!”

    干吗生它的气呢?因为牛吃得足,人吃不饱。这是什么时候?1960年。农科所本来吃得不错。这个所里的工人,除了固定的长期工,多一半是从各公社调来的合同工。合同工愿意来,一是每月有二十九块六毛四的工资,同时也因为农科所伙食好。过去,出来当长工,对于主家的要求,无非是:一、大工价;二、好饭食。农科所两样都不缺。二十九块六毛四,在当地的农民看起来,是个“可以”的数目。所里有自己的菜地,自己的猪,自己的羊,自己的粉坊,自己的酒厂。不但伙食好,也便宜。主食通常都是白面、莜面。食堂里每天供应两个菜,甲菜和乙菜。甲菜是肉菜。猪肉炖粉条子,山药(即土豆)西葫芦炖羊肉。乙菜是熬大白菜,炒疙瘩白,油不少。五八年“大跃进”,天天像过年。

    五八年折腾了一年,五九年就不行了。

    春节吃过一顿包饺子。插秧,锄地吃了两顿莜面压饸饹。照规矩锄地是应该吃油糕(油煎黄米糕)的。“锄地不吃糕,锄了大大留小小”(锄去壮苗,留下弱苗)。不吃油糕,也得给顿莜面吃。除此之外,再没见过个莜面、白面,都是吃红高粱面饼子。到了下半年,连高粱糠一起和在面里,吃得人拉不出屎来。所里一个总务员和食堂的大师傅创制出十好几样粗粮细做的点心:谷糠做的桃酥、苹果树叶子磨碎了加了白面做的“八件”等等。还开了个展览会,请有关单位的负责人来参观、品尝。这些负责人都交口称赞:“好吃!”“好吃!”那能不好吃?放了那么多白糖、胡麻油!这个展览会还在报上发了消息,可是这能大量做,天天吃,能推广吗?几位技师、技术员把日常研究工作都停了,集中力量鼓捣小球藻、人造肉。工人们对此不感兴趣,认为是瞎掰。这点灰绿色的稀汤汤,带点味精味儿的凉粉一样的东西就能顶粮食?顶肉?

    农科所向例对职工间长不短地有福利照顾。苹果下来的时候,每人卖给二十斤苹果。收萝卜的时候,卖给三十斤心里美。起葱的时候,卖给一捆大葱,五十来斤。苹果,用网兜装了挂在床头墙上,饿了,就摸出一个嚼嚼。三十斤萝卜,值不当窖起来,堆在床底下又容易糠了,工人们大都用一堆砂把萝卜埋起来,隔两三天浇一点水,想吃的时候,掏出一个来,总是脆的。大葱,怎么吃呢?——烧葱。这时候天冷了,已经生了炉子,把葱搁在炉盘上,翻几个个儿,就熟了。一间工人宿舍,两头都有炉子,二十多人一起烧葱,一屋子都是葱香。葱烧熟了,是甜的。苹果、萝卜、葱,都好吃,但是“不解决问题”。怎么才“解决问题”?得吃肉。

    五九年一年,很少吃肉。甲菜早就没有了。连乙菜也由“下搭油”(油煸锅)改为“上搭油”(白水熬白菜,菜熟了舀一勺油浇在上面)。七月间吃过一次猪肉。是因为猪场有几个“克郎”实在弱得不行了,用手轻轻一推,就倒了,再不杀,也活不了几天。开开膛一看,连皮带膘加上瘦肉,还不到半寸厚。煮出来没有一点肉香。而且一个人分不到几片。国庆节杀了两只羊。羊倒还好。羊吃百样草,不喂它饲料,单吃一点槐树叶子,它也长肉。这还算是个肉。从吃了那一顿肉到今天,几个月了?工人们都非常想吃肉。想得要命。很多工人夜里做梦吃肉,吃得非常痛快,非常过瘾。

    农科所的工人的生活其实比一般社员要好多了。农科所没有饿死一个人,得浮肿的也没有几个。堡里可是死了一些人。多一半是老头老奶奶。堡里原来有个“木业社”(木业生产合作社),是打家具的,改成了做棺材。铁道两边种的都是榆树,榆树皮都叫人剥了,露出雪白雪白的光秃的树干。榆皮磨粉是可以吃的。平常年月,压荞面饸饹,要加一点榆皮面,这才滑溜,好吃。那是为了好吃。现在剥榆皮磨成面,是为了充饥。

    农科所的党支部书记老季,季支书,看了铁路两旁雪白雪白的榆树树干,大声说:“这成了什么样子!”

    铁路两旁的榆树光秃秃的,雪白雪白的。

    这成了什么样子!农科所的工人想吃肉,想得要命。他们做梦吃肉。

    谁也没料到,荷兰奶牛会叫火车撞死了。

    大概的经过是这样:牛不知道怎么把牛圈的栅栏弄开了,自己走了出来。干部在办公室,工人在地里,谁也没发现。它自己溜溜达达,蹓到火车站(以上是想象)。恰好一列客车进站,已经过了扬旗,牛忽就从月台上跳下了轨道。火车已经拉了闸,还用余力滑行了一段。牛用头去顶火车。火车停了,牛死了。牛身上没流一滴血,连皮都没破(以上是火车站的人目击)。车站的搬运工把牛抬上来,火车又开走了。这次事故是奶牛自找的,谁也没有责任。

    火车站通知农科所。所里派了几个工人,用一辆三套大车把牛拉了回来。

    所领导开了一个简短的会,研究如何处理荷兰奶牛的遗骸。只有一个办法:皮剥下来,肉吃掉。卖给干部家属一部分,一户三斤;其余的肉,切块,炖了。

    下午出工后不久,牛肉已经下了锅。工人们在地里好像已经闻到牛肉香味。这天各组收工特别地早。工人们早早就拿了两个大海碗(工人都有两个海碗,一个装菜,一个装饭),用筷子敲着碗进了食堂,在买饭的窗口排成了两行,等着。到点了,咋还不开窗,等啥?

    等季支书。季支书要来对大家进行教育。

    季支书来了,讲话。略谓:“荷兰奶牛被火车撞死了,你们有人很高兴,这是什么思想!这是国家财产多大的损失?你们知道这头奶牛是多少钱买的吗?”

    有个叫王全的工人有个毛病,喜欢在领导讲话时插嘴。王全说:“知不道。”

    “知不道!你就知道个吃!你知道这牛肉按成本,得多少钱一斤?一碗炖牛肉要是按本收费,得多少钱一碗?”

    王全本来还想回答一句“知不道”,旁边有个工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不说了。

    季支书接着批评了工人的劳动态度:“下了地,先坐在地头抽烟。等抽够了烟,半个小时过去了,这才拿起铁锹动弹!”

    王全又忍不住插嘴:“不动弹,不好看;一动弹,一身汗!”

    季支书不理他,接着说:“下地比画两下,又该歇息了。一歇又是半个小时。再起来,再比画比画,该收工了!你们这样,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这碗炖牛肉吗?——王全,你不要瞎插嘴!”

    季支书接着把我们的生活和苏联作了比较,说是有一个国际列车的乘务员从苏联带回来一个黑列巴,里面掺了锯末,还有一根钉子,说:“咱们现在吃红高粱饼子,总比黑列巴要好些嘛!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古话说:能忍自安,要知足。”

    接着又说到国际形势:“今天,你们吃炖牛肉,要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要支援他们,解放他们。要放眼世界,胸怀全地球……”

    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讲了半天。牛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一阵一阵地往外飘,工人们嘴里的清水一阵一阵往外漾,肚里的馋虫一阵一阵往上拱。好容易,他讲完了,对着窗口喊了一声:“开饭!给大伙盛肉!”

    这天,还蒸了白面馒头。半斤一个,像个小枕头似的,一人俩。所里还一人卖给半斤酒。这酒是甜菜疙瘩、高粱糠还有菜帮子一块蒸的,味道不咋的,但是度数不低,很有劲。工人们把牛肉、馒头都拿回宿舍里去吃。他们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吃饭。霎时间,几间宿舍里酒香、肉香、葱香,搅作一团。炉子烧得旺旺的。气氛好极了。他们既不猜拳,也不说笑,只是埋着头,努力地吃着。

    季支书离了工人大食堂,直奔干部小食堂。小食堂里气氛也极好。副所长姓黄,精于烹饪。他每隔二十分钟就要到小食堂去转一次,指导大师傅烧水、下肉、撇沫子,下葱姜大料,尝咸淡味儿、压火、收汤。他还吩咐到温室起出五斤蒜黄,到蘑菇房摘五斤鲜蘑菇,分别炒了骨堆堆两大盘。等到技师、技术员、行政干部都就座后,他当场表演,炒了一个生炒牛百叶,脆嫩无比。酒敞开了喝。酒库的钥匙归季支书掌握,随时可以开库取酒。他们喝的是存下的纯粮食酒。季支书是个酒仙。平常每顿都要喝四两。这天,他喝了一斤。

    荷兰奶牛肉好吃么?非常好吃。细,嫩,鲜,香。

    时1960年初春,元旦已过,春节将临。

    拟故事两篇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

    ——《红楼梦》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吗哪?耗子大爷穿套裤哪。

    来了一个喜鹊,来跟仓老鼠借粮。

    喜鹊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哦!喜鹊。他说什么?”

    “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吗哪?耗子大爷梳胡子哪。

    来了个乌鸦,来跟仓老鼠借粮。

    乌鸦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从南来个黑大汉,腰里别着两把扇。走一走,扇一扇,‘阿弥陀佛好热的天!’”

    “这是什么时候,扇扇?!”

    “是乌鸦。”

    “他说什么?”

    “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吗哪?耗子大爷咕嘟咕嘟抽水烟哪。

    来了个老鹰,来跟仓老鼠借粮。

    老鹰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不定归还不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钩鼻子,黄眼珠,看人斜着眼,说话尖声尖气。”

    “是老鹰!——他说什么?”

    “他说:‘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

    “什么‘小猫菜’、‘老猫菜’!”

    “——‘有粮借两担’——”

    “转过年来?”

    “——‘不定归还不归还!’”

    “不借给他!——转来!”

    “……”

    “就说我没在家!”

    小老鼠出去对老鹰说:

    “我爸说:他没在家!”

    仓老鼠一想:这事完不了,老鹰还会来的。我得想个办法。有了!我跟他哭穷,我去跟他借粮去。

    仓老鼠找到了老鹰,说:

    “鹰大爷,鹰大爷!天长啦,夜短啦,盆光啦,瓮浅啦。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两担还四担!”

    老鹰一想,气不打一处来:这可真是:“仓老鼠跟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好,我借给你,你来!你来!”

    仓老鼠往前走了两步。

    老鹰一嘴就把仓老鼠叼住,一翅飞到树上,两口就把仓老鼠吞进了肚里。

    老鹰问:“你还跟我借粮不?”

    仓老鼠在鹰肚子里连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

    @螺蛳姑娘

    有种田人,家境贫寒。上无父母,终鲜兄弟。薄田一丘,茅屋数椽。孤身一人,艰难度日。日出而作,春耕夏锄。日落回家,自任炊煮。身为男子,不善烧饭。冷灶湿柴,烟熏火燎。往往弄得满脸乌黑,如同灶王。有时怠惰,不愿举火,便以剩饭锅巴,用冷水泡泡,摘取野葱一把,辣椒五颗,稍蘸盐水,大口吞食。顷刻之间,便已果腹。虽然饭食粗粝,但是田野之中,不乏柔软和风,温暖阳光,风吹日晒,体魄健壮,精神充溢,如同牛犊马驹。竹床棉被,倒头便睡。无忧无虑,自得其乐。

    忽一日,作田既毕,临溪洗脚,见溪底石上,有一螺蛳,螺体硕大,异于常螺,壳有五色,晶莹可爱,怦然心动,如有所遇。便即携归,养于水缸之中。临睡之前,敲石取火,燃点松明,时往照视。心中欢喜,如得宝贝。

    次日天明,青年男子,仍往田间作务。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余霞散绮,落日熔金。此种田人,心念螺蛳,急忙回家。到家之后,俯视水缸:螺蛳犹在,五色晶莹。方拟升火煮饭,揭开锅盖,则见饭菜都已端整。米饭半锅,青菜一碗。此种田人,腹中饥饿,不暇细问,取箸便吃。热饭热菜,甘美异常。食毕之后,心生疑念:此等饭菜,何人所做?或是邻居媪婶,怜我孤苦,代为炊煮,便往称谢。邻居皆曰:“我们不曾为你煮饭,何用谢为!”此种田人,疑惑不解。

    又次日,青年男子,仍往作田。归家之后,又见饭菜端整。油煎豆腐,细嫩焦黄;酱姜一碟,香辣开胃。

    又又次日,此种田人,日暮归来,启锁开门,即闻香气。揭锅觑视:米饭之外,兼有腊肉一碗,烧酒一壶。此种田人,饮酒吃肉,陶然醉饱。

    心念:果是何人,为我做饭?以何缘由,作此善举?

    复后一日,此种田人,提早收工,村中炊烟未起,即已抵达家门。轻手蹑足,于门缝外,向内窥视。见一姑娘,从螺壳中,冉冉而出。肤色微黑,眉目如画。草屋之中,顿生光辉。行动婀娜,柔若无骨。取水濯手,便欲做饭。此种田人,破门而入,三步两步,抢过螺壳;扑向姑娘,长跪不起。螺蛳姑娘,挣逃不脱,含羞弄带,允与成婚。种田人惧姑娘复入螺壳,乃将螺壳藏过。严封密裹,不令人知。

    一年之后,螺蛳姑娘,产生一子,眉目酷肖母亲,聪慧异常。一家和美,幸福温馨,如同蜜罐。

    唯此男人,初得温饱,不免骄惰。对待螺蛳姑娘,无复曩时敬重,稍生侮慢之心。有时入门放锄,大声喝唤:“打水洗脚!”凡百家务,垂手不管。唯知戏弄孩儿,打火吸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俨然是一大爷。螺蛳姑娘,性情温淑,并不介意。

    一日,此种田人,忽然想起,昔年螺壳,今尚在否?探身取视,晶莹如昔。遂以逗弄婴儿,以箸击壳而歌:

    “丁丁丁,你妈是个螺蛳精!

    橐橐橐,这是你妈的螺蛳壳!”

    彼时螺蛳姑娘,方在炝锅炒菜,闻此歌声,怫然不悦,抢步入房,夺过螺壳,纵身跳入。倏忽之间,已无踪影。此种田人,悔恨无极。抱儿出门,四面呼喊。山风忽忽,流水潺潺,茫茫大野,迄无应声。

    此种田人,既失娇妻,无心作务,田园荒芜,日渐穷困。神情呆滞,面色苍黑。人失所爱,易于速老。

    窥浴

    岑明是吹黑管的,吹得很好。在音乐学院附中学习的时候,教黑管的老师虞芳就很欣赏他,认为他聪明,有乐感,吹奏有感情。在虞芳教过的几班学生中,她认为只有岑明可以达到独奏水平。音乐是需要天才的。

    附中毕业后,岑明被分配到样板团。自从排练样板戏以后,各团都成立了洋乐队。黑管在仍以“四大件”为主的乐队里只是必不可少的装饰,一晚上吹不了几个旋律。岑明一天很清闲。他爱看小说。看《红与黑》,看D.H.劳伦斯。

    岑明是个高个儿,瘦瘦的,卷发。

    他不爱说话,不爱和剧团演员、剧场职员说一些很无聊的荤素笑话。演员、职员都不喜欢他,认为他高傲。他觉得很寂寞。

    俱乐部练功厅上有一个平台,堆放着纸箱、木板等等杂物。从一个角度,可以下窥女浴室,岑明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这个角落。他爬到平台上去看女同志洗澡。已经不止一次。他的行动叫一个电工和一个剧场的领票员发现了,他们对剧场的建筑结构很熟悉。电工和领票员揪住岑明的衣领,把他拉到练功厅下面,打他。

    一群人围过来,问:

    “为什么打他?”

    “他偷看女同志洗澡!”

    “偷看女同志洗澡?——打!”

    七八个好事的武戏演员一起打岑明。

    恰好虞芳从这里经过。

    虞芳看到,也听到了。

    虞芳在乐团吹黑管,兼在附中教黑管。她有时到乐团练乐,或到几个剧团去辅导她原来的学生,常从俱乐部前经过,她行步端庄,很有风度。演员和俱乐部职工都认识她。

    这些演员、职员为什么要打岑明呢?说不清楚。

    他们觉得岑明的行为不道德?

    他们是无所谓道德的观念的。

    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犯,甚至是污辱(他们的家属是常到女浴室洗澡的)。

    或者只是因为他们讨厌岑明,痛恨他的高傲,他的落落寡合,他的自以为有文化、有修养的劲儿。这些人都有一种潜藏的,严重的自卑心理,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是庸俗的,没有文化的,没有才华的,被人看不起的。他们打岑明,是为了报复,对音乐的,对艺术的报复。

    虞芳走过去,很平静地说:

    “你们不要打他了。”

    她的平静的声音产生了一种震慑的力量。

    因为她的平静,或者还因为她的端庄,她的风度,使这群野蛮人撒开了手,悻悻然地散开了。

    虞芳把岑明带到自己的家里。

    虞芳没有结过婚,她有过两次恋爱,都失败了,她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音乐学院附中分配给她一个一间居室的宿舍,就在俱乐部附近。

    “打坏了没有?有没有哪儿伤着?”

    “没事。”

    虞芳看看他的肩背,给他做了热敷,给他倒了一杯马蒂尼酒。

    “他们为什么打你?”

    岑明不语。

    “你为什么要爬到那么个地方去看女人洗澡?”

    岑明不语。

    “有好看的么?”

    岑明摇摇头。

    “她们身上有没有音乐?”

    岑明坚决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想看女人,来看我吧。我让你看。”

    她乳房隆起,还很年轻。双腿修长。脚很美。

    岑明一直很爱看虞老师的脚。特别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凉鞋,不穿袜子。

    虞芳也感觉到他爱看她的脚。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点晕眩。

    他发抖。

    她使他渐渐镇定了下来。

    (肖邦的小夜曲,乐声低缓,温柔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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