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来扶杨朝夕回去时,才看到那满满的一篮子肉,不禁抚鬓而笑。
不多时,浓郁肉香便从锅盖四面溢出,飘到里间,无孔不入地钻进了麻布被褥里。那团被褥才扭动了几下,冒出一个头发杂乱的脑袋来:“娘!做了什么吃食?好香啊!”
“昨日你林儿妹子送的野猪肉,篮子还在这。回头你拿些绢纱、连着篮子一起送过去,好好谢谢人家!”陆秋娘手上不停,随后答道。
“哦……”杨朝夕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了些事情,有些难为情道,“娘……要不还是你去吧,我这次回来呆不了几天,想在附近转转,顺便还能打些柴禾回来……”
“咚!”陆秋娘端起盛了野猪肉的粗瓷碗、重重放在木桌上:“夕儿,男儿汉、大丈夫!你自小便想做江湖大侠,怎么事到眼前,去跟你林儿妹子赔个不是、说几句体己话,便不敢去了?比起你那泉下的爹爹,可差得远了!”
杨朝夕听着陆秋娘突如其来的训斥,不禁心头惴惴、面有愧色。当听她提到爹爹时,心中却涌出几分不服气,于是回道:“娘教训得对,夕儿过去便是!纵然林儿妹子再不睬我,也该把误会讲清楚……”
陆秋娘正待再说,便听见茅舍外有人叫她。于是轻启柴扉,看到两道人影站在木篱之外,却不肯进来。
陆秋娘扯过抹布,擦了擦手道:“夕儿,娘要出去说话,你先吃些东西。”说完出了小院,才看清是郭婶子,身边站着一个僧人,棕髯萦腮,双目清澈、有湛蓝之色,实非中土之人。但放在盛朝,却也算不得稀奇。
郭婶子笑道:“这位是慧朗禅师,如今在半山上结庐礼佛。只是僧袍破败,不像是个得道的模样,因此才带来你处。若有几块不用的粗缯,可拿来给婶婶,好缝凑一副僧袍施予他。”
胡僧慧朗面色和悦、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贫僧初登此地、身无长物,难出布帛之资,日后愿为施主诵经千遍,以谢布施之德。”
陆秋娘欠身行礼:“王家老丈昨日已同我提过此事,布施行善,原是本分。禅师稍待,我这便去取布帛。”说完,微点了下头,转身回屋拿布。粗服荆钗的背影,却仍有余韵悠长。
不过数十息工夫,陆秋娘复又出来,手上却捧了一方叠得齐整的夹丝苎麻缯布,行礼道:“这块布帛虽不盈丈,做身僧袍也足够了。若禅师日后还需供养,尽可过来找我。”
胡僧慧朗面色恭谨:“女施主慈悲心肠,以布帛施惠于我,方是‘布施’二字正解。未来必积善成德、佛缘广博,当受贫僧一拜。”慧朗说完,竟以世俗之礼,拱手拜下。
陆秋娘笑道:“我自小见僧众扶弱行善,便从心许之。只是如今尘缘难斩、羁绊未断,尚不能四大皆空。今日偶遇禅师,应是因果使然。虽不能灌顶削发,也可奉佛修行。自此吃斋茹素、手不杀生,却是做得到。”
胡僧慧朗听罢一愣,面色便舒展开来,仍旧双掌合十:“女施主于参禅颇有心得,远胜贫僧。他日有暇,或可来半山草庐一叙?,辨析经义,礼佛求安。”
陆秋娘这才向胡僧慧朗合十回礼:“佛祖慈悲,能渡迷航之人。生民皆苦,正待禅师点化。”胡僧慧朗微一点头,便不再多言,随着郭婶子往溪下走了。
陆秋娘送走二人,回过头去,却见杨朝夕捧了个木碗,一手抓着块骨肉连筋的野猪肉,正肆意大嚼,满手满脸的油污,在晨光里泛着光亮。不禁随口笑道:“山林奔突之兽,难逃饕餮巨口。罪过,罪过!”
杨朝夕也含糊不清地问道:“娘,你跟那乞儿和尚、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云山雾罩的,夕儿听不大懂。难道娘也要削了头发、去做个尼姑吗?那夕儿怎么办呢?”
陆秋娘已经走到近前,笑着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夕儿还没成人娶亲,杨氏一脉还需传续香火。娘怎么能舍下你呢?再则说,你若娶亲生子,娘还要抱着孙儿享天伦之乐呢!万丈红尘,苦楚虽多,却也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让人沉迷流连。这些道理,你长得大些了,自会明白。”
杨朝夕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心中却暗暗自嘱:日后总要找些理由,多回来陪一陪娘亲……呃,若顺便再陪一陪林儿妹子,也是极好……山中岁月毕竟太过清苦,与那乞儿和尚相比,也好不到哪去。也无怪乎娘亲有这等削发做尼姑的想法了。
想了一会,又不禁捏了捏拳头。一会便要去关世伯家还那篮子,见了林儿妹子该怎样说话,须得打个腹稿才行……
却说那胡僧慧朗,回到半山草庐,虽不喜形于色,心下却也畅然非常。于是又趺坐起来,诵持了一番《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才心归止水之境。不禁想起离开长安时,上师不空禅师送他的十个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只是自己多日以来、苦思冥想,却总不得正解。
此时结庐半山、侧望溪谷,回首初心,便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佛法广大、无远弗届。心有此感,不禁口占一偈,呼作《结庐铭》,微声吟唱道:
观山一脉,望水千波。落日残霞,闲云野客。蹙眉晚风,萦怀暮色。渔人失桃源,樵户犹烂柯。功名谒青枕,富贵拜槐安。是以结草庐、居半山。无进退以束己,无迎送可劳神。邙山高士冢,洛水亡者魂。五柳先生云:归去来兮!
自此而后,这胡僧慧朗便在半山草庐中住下。因他恪守僧人本分、不曾妄言惑众,关大石等人便放任自流、不去管他。他也不时为慕名过来的村民讲解佛法至理、开解忧愁苦悲,兼为庄中逝者超度亡灵。终得乡民供奉,成为得道高僧,却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