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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白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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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叶方几眼后,白彬身披着同样的疲惫进入茅屋。

    白净双手将一支香平举至眉齐,站在一副画前。那副画很简单,是一名清雅的少女。

    “猜猜看,供她求的是什么。”白净这时已经上完香,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白彬。

    “是什么?”

    “求她离得远一些,好让我们多点好运。”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深深的皱纹。一天不见,白净憔悴了不少。“说吧,想问什么?”

    白彬的眼皮跳了两下,他呼出一口气,“毒虫咬,毒素侵,享极乐,终上瘾,然后呢?他们会虐待家人,殴打孩童。在落崖的村庄我不知道立了多少牌位了。这就是,您一直想看到的吗?”

    白净疲惫地闭上眼皮,“我想看到的是谁的牌位你会不知?不过你也不用跟我拐弯抹角,的确,当年我隐居在这里培养出了几只毒虫,然后送给择优他们了。你不用问我为什么,鬼发疯,不是很正常么。”

    他没有接话,白净就没有停。“这样的我,你很恨吧?说起来,这一点你还是随我了,恨,我也恨惟英。当年我是白溪城最耀眼的小姐,他是城外来投奔亲戚的落魄小子。我看上他,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可惜现在怕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天天只知道抱着他的医书傻笑。”

    惟英是一名逢病必治的好医者,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是一名尽职的家人。“阿爹离开得早,阿娘怕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便带着我回娘家。一开始都很好,我成家立业,想做什么做什么,直到后来,城里闹瘟疫。那时候我和惟英一起研究药方,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研究出了什么结果。可恨,阿娘染上瘟疫的时候,研究才刚有起步,药根本不多。那又怎么样,她是我阿娘,一手拉扯我长大,药不够我仍然全给她。但是,惟英却把药给了一名孕妇。他说,‘一尸两命比一命更严重。’我觉得可笑,我自私,我只要阿娘活,可惜她没了,因为惟英。他救济天下,血亲不认,我倒没什么好说的,不就成全他么。我拿我自己儿子送给他做研究,你说他心里美不美?”

    白净一通话下来,丝毫没有让白彬改变脸色,他仿佛在听什么家常话。

    “我最可惜的是,没看见你成年,成了鬼就老不了了。唉,我多么想骂惟英‘你个死老头子’,他死了,你也老不了了,他老得五官一团浆糊的模样我永远也看不到了。算了,以后不用再想了,你慢慢活着,我就先走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白彬恍惚了一下。其实,他一直更像她,而不是惟英。

    “阿彬?这清香……”

    有鬼从门外出,就有叶方从外面进。白彬见他的脸色不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烫了,白彬叹了口气道:“阿方,你看,发烧了吧,额头这么烫。”

    “别想转移话题,她是你的老情人?”

    一口气掐在喉咙里,白彬如果不是定力好早被气晕过去了。“她是我的母亲。”

    “噢,母亲啊”,叶方说完便靠了过来,身体沉沉的。“让我靠一下,累。”

    “你啊”,白彬无奈地笑,看着他的目光格外柔和。“你啊,阿方。”

    ***

    他在地窖里长大,伸手不见五指的矮小空间是他的童年唯一待过的地方。直到一天,有个人对他说了一句话。

    小时候,白彬十分留恋透过细缝爬进来的阳光,但是那一次,一缕一缕的阳光突然绽放,刺得白彬半天睁不开眼眸。他依稀看到了一抹摇摇欲坠的身影站在地窖上方,那个人说:“你听说过鸟人吗?没有?那就跟我走。”

    后来白彬才知道,那个人是他的母亲。

    他们没走几步,一家宅子就静悄悄地出现在跟前。那里站了一位头发花白,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小净,头痛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他微微皱起眉头地说。

    白净睨了他一眼,不屑地哧了一声,“他给你了,你看着用。”

    “小净”,惟英看向转身就走的白净,眼底的失望外露。“我们不能聊一聊吗?”

    回答他的是冷飕飕的清风。白彬静观其变地站在一旁,没有插话。小小年纪的他,性格实在是不怎么外放。

    “跟我走吧”,最终,惟英叹了口气,背着手对白彬说。

    如果他跟白净熟的话,或许他刚刚就跟着她走了,奈何,那时候的白彬懵懵懂懂,初入世外那一团迷雾。他见惟英叫他,就忙跟上了。

    惟英带他去了一间忧郁的屋子,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反而有些关押人犯的感觉。七七八八的小刀,满桌的血迹,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

    “躺那里去,头朝下。”他的语气很冷,没有白净在的时候那样温和。

    白彬被他的冷漠惊到,后退一小步,眉毛微拧地问:“为什么?”

    “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乖,躺下有糖吃。”在惟英满嘴的蛊惑下,白彬最终还是躺在了桌子上,头朝下地一眨一眨看着地上干涸的血迹。忽然,有血珠滴答滴答地顺着桌脚滑到地面,在血迹上面混出一片殷红。头顶上方传来惟英冷冰的声音:“麻痹了,不会痛。”

    在那个时候,惟英能做的也只是麻痹他,无法让他失去知觉。白彬躺在那里,感受着背上被插上东西,被拔出肋骨,心里的感觉怪怪的。过程明明就该是痛的,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痛,真的很奇怪。

    直到白彬被关进一间黑屋,心中的怪异仍然没有消息。因此,他都没有注意这一屋子的人。

    “哥,你能分我一半吗?”角落里有个模样跟白彬差不了几岁的小少年,他眼睛汪汪地盯着白彬手里的馒头。

    馒头还是刚刚惟英送给他的。白彬低头看了眼馒头,伸手递了过去。

    东羊笑开了花,张开双手接过。“谢谢哥。”

    白彬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掉馒头,馒头没了,他就舔掉手指上的小碎末。东羊见白彬一直观察着自己,也不害臊,“哥,我很可爱吗?”

    “可爱”,白彬笑着点了点头。他本就生得好看,这样动嘴皮,可谓一笑倾城。东羊一时看呆,吧唧吧唧地咽口水。

    仔细一瞧,屋子里的人,在睡觉的不在睡觉的,背上都有一双鸟翅。白彬不懂鸟,但是惟英说过,这是白头鹞的翅膀。

    “哥,你还不习惯吧,我告诉你啊,等你习惯了翅膀就可以收放自如了。”

    白彬看向东羊,见他背后忽地翅膀张开,忽地收起,点了点头,“好的。”

    东羊嘻嘻地笑着,“我的叫小羊,哥,你的叫什么?”他是个自来熟的孩子,挽着白彬的胳膊,亲昵地蹭着他。白彬有些不习惯地皱眉,“没有取名字。”

    “哦,那哥哥,你叫什么?”

    “白彬。”

    那是惟英取的名字,他说自己应该彬彬如玉,白白净净。

    “我叫东羊,白哥好”,东羊伸出他的小手,握住白彬的,礼貌地拉了几下。“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白彬得知,东羊靠食物认亲,请大餐是爹,请三顿是娘,请他填饱肚子是兄弟。

    后来,东羊常常想着白彬的那一份,每次从家里回来,手里都会提着一篮子热乎乎的包子。“我娘早上起得老早做的,包子一定要吃新鲜的,新鲜的才好吃。”

    他并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而是因为生了怪病被父母养在惟英这里,偶尔还是会回家。

    “快吃”,白彬从东羊手里拿过篮子,专挑了几个鼓鼓的包子给他。东羊开心地吃着,偶尔伸手往白彬的嘴里也塞一个包子。

    在惟英家的孩子也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每到入了夜,四肢发麻,痛不欲生。身后的鸟翅更是肆意地展开,不受控制。

    有很多孩子都是在那些夜里死的,死到只剩白彬这么一个人了。东羊是在白彬习惯身后的翅膀的不久后离开的。

    从那之后,惟英把白彬放家里养,十分宝贝他。

    “多吃肉。”他们坐在板凳上吃饭,饭菜里的肉不多,全部被惟英夹到白彬的碗里了。惟英看他不说话,自己找了话题,“年纪也不小了,有什么想做的吗?”

    “陪你看病。”

    惟英笑了,“我养的这是什么傻小子,我自己就是医者,哪需要你陪我。”

    “那就在家睡觉”,白彬耸肩,他的脸上总有淡淡的温和,五官平静。

    “你咳咳,咳咳咳”,惟英咳嗽起来无休止,咳到最后,血都咳了出来。“人老了,没用了。小子,扶我去床上。”

    惟英的病维持了好几年,他明明病入膏肓,但是总是吊着一口气回阳,仿佛有什么执念。他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生活,最终还是敌不过病魔,在一天夜里死去。

    白彬替他立了墓碑,在墓碑前磕了几个响头,跪了几夜。他离开的时候,眼眶湿润,两行泪默默地流下。在他的背后,在墓碑上面,写了一行‘慈父之墓’的字。

    字不是白彬的字,而是他托人写的,惟英只教过白彬写两句话。

    一开始,白彬并没有离开白溪城的打算,后来,他看得多了,也贪了。远方成了他的向往。

    十六那一年,他在一座旧村歇脚。那里灰雾朦胧,白彬在街上遇到了一个乞讨的小男孩。小男孩小胳膊小腿,身上没什么肉。他趁白彬路过,死抓着白彬的衣摆不放。“哥哥。”

    白彬低了头,弯腰蹲下去。他伸手别开小男孩脸上的乱发,那下面是一张脏兮兮的脸,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哥哥,你有吃的吗?”

    小男孩笑得一脸灿烂,眼底的戏虐一闪即逝。白彬假装不懂他的小心思,拉着小男孩站起来。“想吃什么?”

    “甜的,糕点。”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有附近的小摊没什么生意。

    拿到糕点的小男孩甜甜地唤了声“谢谢哥哥”,拔腿跑了。白彬去掏钱的时候,无奈地笑了笑。衣服里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钱袋子。

    再次见到那个偷他钱的小男孩,还是在隔夜,一家药馆门口。

    小男孩眼角瞟到白彬的白衣,转过头去调侃:“小哥哥,需要我请你看病吗?”

    白彬站直瞄了他几眼,从他口中得知他是在等一个叔叔看完病,自己的钱也是被他拿去救人了。“难得的孝心。”

    “呵”,小男孩噗嗤一声,“你脑子没问题吧?还有,我救他是因为我想买他一个消息,跟孝不孝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一个瘸老头,有什么好在乎的。”

    “饿了吗?”

    饭钱都用在瘸老头身上了,小男孩实在饿得慌,牵住白彬的手,麻溜地跟着他走了。“不饿才怪。”

    白彬带着他吃了一顿水饺,香喷喷的肉馅吃在嘴里格外满足。小男孩双眼雪亮,偶尔会露出一抹真心的微笑。“人虽废物,饭做得倒还好。”

    “你很讨厌人?”,白彬放下筷子,温和地看向小男孩。“为什么?”

    小男孩没有看白彬,继续抓着筷子夹菜。他不太习惯用筷子,菜掉了一桌。最后还是白彬看不下去,替他夹。嘴里有了菜,小男孩心满意足,不介意被套话,“从前呢,有一户人家生活得其乐融融,可惜,总有一些眼红的人。在一年冬天,隔壁村的人放火烧了他们的家,那户人家活活烧死,无一存亡。懂了吗?很简单,他们就是讨厌。”

    “吃菜。”

    “呵呵”,小男孩乐呵呵地笑了。“我说啊,他们毁了那户人家的房子,活着的厉鬼不应该毁了他们的家吗?咦,这是黄瓜吗?真好吃。”

    白彬默了一下,说:“你呢?怎么在这里?”

    小男孩满嘴是饭菜,模糊不清地答道:“被邻养了。”

    “身上有钱吗?”

    “没有。”

    “这个送你”,白彬从胸口摸出一个白净透亮的手镯,递到小男孩的饭碗旁边。“饿了就拿去当了。”

    小男孩没有再接话,但是白彬知道他听见了,微微一笑,起身离开。

    在那之后的一年,白头鬼诞生,名震天下。世人皆知,白头鬼有一双白头鹞的翅膀,实力恐怖,徒手杀了鬼都一任首领。无人知晓,风华一代的白彬,是个不识字的孤儿。

    有一年春天天气晴朗,他来到了墨龙湖,小船在湖水上晃来晃去,白彬站得不稳,干脆展翅上岸。那个时候,身后的翅膀已经长进了身体。他还没上岸,脚边就多了一只水鬼。他们露出微笑,缠着他的腿不依不饶。

    白彬失笑,拍打着翅膀把水鬼甩下去。小船遭了殃,拆成五六块木板。水鬼吃了亏,黏糊的身体流血不止,害得他们灰溜溜地回到了水下。

    墨龙湖镇热闹不已,白彬寻了一条谋生之路,他在酒楼里弹琴,也算打发时间。

    因为长得貌美,常有人来找他。最多的是女鬼,她们喜欢凑到他的身上,甚至有些想要扒了他的衣服的女鬼。

    白彬总是保持着礼貌,耐心地说:“姑娘,请自重。”

    “别嘛,公子”,女鬼娇滴滴地撒娇,扭着身体向白彬靠过去。

    “喂,你是要用强啊?”,有一只恶鬼从房间里的某个角落出来,他手里把玩着头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这么好看的哥哥,让你给强了,太可惜了。”

    女鬼瞪了叶方一眼,“小屁孩凑什么热闹。”

    “我呸,这热闹我就真凑了,两个选择,要么被我打趴下,要么五花大绑了扔出去。”

    “我呸,我揍你还差不多。”

    叶方嗤笑一声,“来啊。”

    女鬼在他的手下,不死也残了。叶方摇着头擦了擦手,两眼冒着对女鬼身手的失望。包房外很快有人进来收拾她的东西,他们还非常好心地关了门,惹得叶方笑了起来。

    “喂,你长得这么好看,出门在外多保护着自己一点,被吃豆腐了也不吭声。”叶方扫了一眼白彬,感叹了一下,“腹肌不错。”

    白彬:“......”

    “话说,你脑子没病吧,就那么被人推进来也没个反应?”

    “我知道了,多谢”,白彬向他点了点头。叶方害了一声,“过来坐啊,咱们聊聊。”

    白彬将信将疑地过去,“聊什么?”

    “唉,你这么好看我都想当便宜儿子捡回家了。”

    白彬:“......”

    “你在叶百楼弹琴?我听过你的琴声,即美又温柔,非常适合你。不过啊,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留在这里弹琴?你应该知道,叶百楼的老板可凶残了。”

    “老板如何与我无关,我是来弹琴的。墨龙湖很美,我很喜欢,待够了再走。”

    “这样啊,真有趣。我叫叶方,你呢?”

    “白彬。”

    “白彬?哪个彬?”

    “彬彬有礼的彬。”

    叶方笑着点头,“明白,彬彬有礼,温如玉。噢,是白如玉。”

    话音刚落,叶方再次急着开口:“你听说过一句话没有?”

    白彬抬头,“什么话?”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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