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的是个木系修士,在丛林之中,便可将气息混杂于草木之属,好叫人感知不到。要不是他身受重伤,压不住散出的血腥味,或许真能被他瞒过。
一旦被他们锁定,施行了隐匿术藏身在树冠里的谢晓清便无所遁形了。他的身形清晰地现在两人的神识中,正瞑目打坐,不言不动。浑身裹着的那层漆黑煞气已淡了下去,脸色苍白,没有半丝血色。
以他的伤势,的确急需休养!但现在可不是疗伤的好时机——
两人同时调度灵力,往他飞扑而去。
就在这时,看似平静的林间空地中,陡然下了一场木刺箭雨,地面升起无数藤蔓,惨碧色的毒瘴也弥漫开来。
盘坐在树冠中的谢晓清便在这时骤然起身,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身形再次隐没。
挥翅飞在两人上空的追踪妖鹊,不及躲避,就惨叫半声,被乱箭射成了筛子,从空中飘落下一蓬血雨。
闯入阵中的两人也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小子还会布设陷阱!不过,这点阵势,身为二劫修士他们还没有看在眼中。狂风与冻气同时往四周扩散,将阵中的毒瘴、木刺与藤蔓全都冻结、清扫一空。
“又跑了?”灰袍修士皱了皱眉。再次放出神识查探,谢晓清的气息果真消失了。
觅血鹊死了,追踪起来会有些麻烦,但也不会影响太多。这小子是决计跑不了的!
两人正待继续去追,灰袍人忽而心头一惊。
一支漆黑长剑悄无声息地袭来,刺穿了他小腹。若非他最后及时挪开一寸,已毁了他的丹田。
不远处,谢晓清隐匿术失效,从空气中浮现了出来。
他知道这一剑是杀不了灰袍人的,却也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运起遁术,转身逃遁。
“哼!”灰袍人痛得咬牙切齿,颤抖着手去抓那插在腹中的斩业剑。这小子虽伤到了他,也不得不留下了这件越阶法宝,倒要看看他还能有什么底牌!下一次,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嘭”斩业剑却在这一瞬间,倏然自爆。
自然是谢晓清催发引爆,他毁掉这件伪神器,竟像是毫不心疼。
灰袍人身躯一颤,腹间现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
谢晓清在丛林中飞遁。
胸前一痛,他知道伤口又要裂开了,掌心放出绿光,抬手捂上了伤处。但那点疗伤的绿光,只亮起了刹那,便黯淡了下去。
谢晓清一个踉跄,栽倒在了草丛中。
那两人虽有一个伤势不轻,仍追上他两次,都被他以秘法脱逃,他也毫不吝惜地将这些年来积攒的法宝一一抛出,阻拦追兵。
恐怕那两人会穷追不放,不止是被他逃脱心有不甘,也是看出了他身上珍藏的宝物众多。
谢晓清眼前阵阵发黑。想撑着地面爬起,却只是让他又呕出一口血来,腥甜的血味充斥在嘴里和咽喉中。
连日奔逃,他的灵力已将近枯竭,伤势无法妥善救治,也愈来愈沉重……
只怕半个时辰之内,那两人便会追来了!
他从《浩然青木经》上习得的术法精妙,但也无济于事,只有引动第二道天劫,才能应付这番局面。但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引来的三道雷劫也是万万渡不过去的,唯有同归于尽而已。
重伤之下,他已有些心神恍惚。
耳畔似乎有个声音在说,到了这种地步,岂不是应该坦然接受才是?
玉道人警告过他,这地方危险之极,几乎是十死无生,他还执意要来,即便是死,也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在绝望之际离开了师父,踏入此地,不是也隐约觉得,如果死在这里,正好也一了百了了吗?
——可为什么,心里会涌起浓浓的不甘?
谢晓清栽倒的草丛中,有几朵花正悄然怒放,像一串串洁白的小铃铛。这是风语草,清风拂过,铃铛摇动,便发出一阵轻响。
有如谁在耳边轻柔絮语的声音。
“师父……”谢晓清喃喃。
他好像听见了师父在对他说话……他在说什么?声音好低,他竭力分辨,都听不分明。
絮语声戛然而止,只因他混杂着煞气和寒毒的血漫到了风语草根部,只是转瞬,那洁白的花朵就枯萎凋落。
那个温柔地对他说着什么的幻象,也就此消散。
谢晓清挣扎着伸出手,似乎还想挽留住那个人,可四顾茫茫,哪里有那人的身影?
不甘心……不甘心就死在这里,我还想再亲耳听到他对我说话……
谢晓清又咳了一口血,苦涩地笑了两声:“原来我并不想死,我也不想要他死……我还要将镇守阵法的广寒精魄带回去。”
他满身的煞气,又消去了许多。
心念一动,一只玉瓶就出现在他掌心,这是他随身带着的药性最强、见效也最快的一种伤药,虽然服用之后的痛楚,也要远远胜过药性温和的那些。也就是师父留给他的那瓶药,在北原福地之中,他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谢晓清不再迟疑,从瓶中倒出三颗翡翠色的丹药。
送入口中之前,他忽而记起,师父是不能忍痛的,又何况是年幼的他,待会儿透过血契之力的反噬,一定会让他不堪忍受……谢晓清凝神感应,在透过血契联结的那根虚无缥缈的因果之线上伸指一点,消去了血契的大部分力量。这样一来,师父所受到的痛楚,也会削弱大半。
他又取出一颗醒神珠,压在舌下。他不欲让师父承受痛苦,他自己却要清清醒醒地面对一切。也不知追兵究竟何时到来,若是在他痛得神志不清时赶来,那便不妙了!
准备完毕,谢晓清便将三颗伤药吞下。
猛烈到要将灵魂撕裂的痛楚,席卷而来。谢晓清痛得全身打颤,只恨不得立刻晕厥过去,可他偏偏清醒无比。
下唇被咬破了他没知觉,十指插|进地面,被磨得血迹斑斑,他也察觉不到。
谢晓清心想,也不知道下了阴曹地狱的罪人所受的苦楚,与之相比,哪个更厉害些?
不知过了多久,药性终于散去。谢晓清浑身被汗水浸透,躺在地上,竟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终于解脱。
四肢百骸,舒畅轻松得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身体。
他以灵力查探了片刻,伤势已差不多好了六分。木系修士的恢复力极佳,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那两人追了过来。
他的伤好了?发觉谢晓清这一回没有亡命奔逃,而是静静站在树下等着他们,两人都是一怔。
谢晓清身上已没有了前几日的颓废死气,目光也清亮了许多。
看到两人到来,也没有露出慌乱之色。
一件法宝,从他袖中飞出,变作一张巨大的罗网,将三人兜头笼在其中。而天际,乌云汇聚,雷声轰鸣。
天劫将至!
追来的两人都变了脸色。他们虽已渡过了第二道天劫,但渡劫之前,都做了充足准备,哪会像现在这般猝不及防?
这小子好狠!他笃定自己能成功渡劫么?
“轰”
“轰”
“轰”
三道劫雷,接连而至,耀目的闪电,映出了谢晓清眉目间的冷冽。
他的修为,本来也到了可以渡第二劫的时候,只是担心一旦渡劫失败,就不能再照看转世的师父了,这才一直拖着。如今被逼到绝境,即便伤势还没有痊愈,也只能行此险招了!
好在,雷虽克木,他所修的木系无上功法中,却天然带有对雷电之属的抗性,令他渡前三道天劫时,要比他人容易许多。
雷电贯体,寸寸肌肤,几乎都要爆裂开来。但这点疼痛,与刚才的痛楚相比竟也算不上有多厉害了。谢晓清一面渡劫,一面还向被困在天罗网中的两人悍然出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决不能留下他们的性命!
短短一刻,三道劫雷已过。
谢晓清只觉周身灵力鼓荡,实力境界,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
伸手一指,碧绿剑气飞射而出,将狼狈不堪的两人钉死在地上。境界提升之下,原本应对得颇为艰难的敌人,也瞬间变得容易了。
谢晓清喘息了片刻,掌心放出幽幽绿光,替自己治疗起来。
体内的旧伤,再加上渡劫时被贯体雷电所添的新伤,叠加起来,令他无法完全发挥现在的二劫实力,还需要几天好好调养。
但谢晓清心知,还有更加重要的一件事——
天降之雷满含着暴戾毁灭的真意,将他的杀戮之心也再度催发了出来。他的神智,正在逐渐被其侵蚀。
他还要活着回去,就不能再被心魔所控。否则下一次神智迷失,不会再如此幸运了。
……
谢晓清在四周细细布置了隐匿气息的阵法,而后飞入了这棵巨树的洞窟之内,盘腿坐下。
洞窟之前垂下了翠绿的藤条,将里面的情形尽数遮掩。
他要在这里,强行斩去心魔。
原本他万念俱灰,一心求死,被心魔操控的时候,不仅无力挣脱,甚至连尝试挣脱的念头都没有起过。
但濒死过一次,他又猛然清醒,恢复了强烈的求生渴望。他要活下去,师父也要活下去,只有都活下去,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想要以死一了百了,不过是在逃避而已,而且,也违背了他从前下定的决心。
他合上双眸,凝神静气,将盘踞在意识海中的心魔引了出来。
如黑火般升腾的煞气,渐渐在他身前凝聚,化作一个虚幻的人影,依稀就是谢晓清的模样,只不过,双眸却如烈焰般赤红。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欲斩杀我,就是在抹杀你自己!”心魔道。
谢晓清充耳不闻。
见他心神坚定、外物不侵的模样,心魔略一思索,便陡然起了变化,化作一个道袍雪白、道冠高挽的身影。
俊美的白衣修士手托着一朵琉璃火焰,神色温和:“你,可愿随我学道?”
一转眼,掌心火焰熄灭,他又慢慢将衣物一件件脱下,柔软的衣料沿着赤|裸身体滑落,堆在脚踝边,又解下道冠,散下一头乌发。
“今日你进阶金丹,为师甚是欣慰……”他笑意温柔。
再一转眼,他仍是衣衫尽褪,站在自己面前,手中却多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剑,刺进了虚空之中,眼神已变得冷淡无情:“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收你为徒,也不过是为了这一天……”
……
心魔起于自身,他这诸般变化,谢晓清也无法隔绝在神识之外,只得静静看着。
他的呼吸紊乱起来,显然心绪不稳。
……
白衣的修士,又忽而变作了幼小的孩童,一双大眼睛灵动可爱:“你就是我的塔呲布,谁也不能把你抢走!”
一晃眼,幼小的孩子已拔高了身形,眉眼也长了开来,十二岁的少年抬起手,似乎牵住了虚空中的他的那一只手,笑道:“我要让父汗后悔看不起我,我要成就草原之上的霸业……塔呲布,你会帮我么?”
下一瞬,便是二十岁的青年人,神色平静地对着虚空中的某人道:“不错,那就是玄阴大阵,启动之时要献祭千人的性命……不过是些寻常人的性命,都杀了又如何?”
……
谢晓清气息震荡,激得狂风骤起,临近的树木草叶,全都簌簌作响。
陡然间,叶落如雨,又在飘落之际,尽皆被气浪搅得粉碎!
心头还有一线清明不灭,谢晓清牙关紧咬,苦苦坚守。
他所默念的秘法,这一刻终于念完,一轮半月光华于他意识海中成形,飞旋而出。
一举斩断了心魔与自己意识海的勾连!
虚幻不定的人影被这一斩劈得倒飞出去,后背撞上了洞窟内壁,踉跄一下方才站定。竟是凝聚出了实体,变作了谢晓清的一个身外化身。
他脱离了心魔的操纵,却也无法令心魔彻底泯灭。既然根源还在,只要心结一天不解,这具魔化身便不会消散。
“你,你!”魔化身犹自惊疑。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清醒地活下去。”谢晓清道。
师父骗了他,的确让他伤心难过……心魔就是他自己,对如何戳中他的软肋一清二楚。但现在远不是容他伤心难过的时候。
他受到的教训,还不够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