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于是在从事情发生到发展得眼看不可收拾都始终沉默着的他,终于发话了。
他说其实在伯昌的尸体被发现那天,他隐约已经感觉到了这事和谁有关,只是碍于村长这个身份,所以不敢随便妄下这种看似荒唐迷信的谬论。而到现在他再碍着身份不说倒是真荒唐了,而他的荒唐让他造到了现实的报应。
他没了自己的孙子。
他说这一整件事,和林家乱伦的事可以说是无关,但也并非没有一点关系。
他说这些人的死不是别的什么鬼什么怪什么人造成的,而是几代以来一直守护着这个村子的大奶奶。
林家乱伦的事,可能冲撞到这位大奶奶了。
大奶奶是村口那块烈女牌坊的主人。
不知道是哪一年盖的,只知道在爷爷的爷爷还是孩子的时候,它已经立在那个地方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它还是完整的,飞梁画栋,像个平面的精美建筑。
据说大奶奶很美,美得跟仙女似的。
据说大奶奶很贞烈,所以在她丈夫外出经商时,为了不被受了她美貌诱惑的家丁玷污,她用丈夫的配剑一剑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对于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这位大奶奶几代以来,无异于这个村子的守护神。
神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比鬼还可怕的事情来。
所以在老村长这么一说之后,村里人是半信半疑的。虽然如此还是听了他的话一起去村口看那块烈女牌坊,因为他说,到了那里,他们自然便信他的话了。
直到见到那块牌坊,当时跟过去的所有人时一个个都吓傻了。
原本好好的一块烈女牌坊一半像被雷劈了似的倒在地上,剩下的一半还在原地撑着,嶙峋的短裂面对着村子方向,像一块指着村子的巨大招牌。“招牌”上一片暗红色的痕迹,一件外套在它突出的横竿上高高挂着,被风一阵阵地吹,可怎么也吹不下来。
那件外套是林伯昌失踪当天穿着的。靠近领口一片褐色的液体,从上到下,星星点点一直溅射到外套的底部。
果然是大奶奶被冲撞了。
当下连夜闯进了离村二十多里地,那个一人隐居在埠溪河北岸山坳里的算命先生家。据说这瞎子在三四十年代时是相当有名的一个风水先生,多少地主军阀请他踏穴观风水,不知道怎么在最有声望的时候突然来到了这个小村子,之后再也没给人掐算过。
那时候全村几百口人跪在雪地里求他出山,足足跪了一天一夜,他才从屋里走了出来。可一靠近村子,他掉头就要往回跑,被村里人死活拦住了,求他积积阴德帮大家过了这个关。最后不知怎的瞎子突然哭了,呜呜哭得很大声,末了擦擦眼泪单独把我爷爷叫到了一间屋子,然后对爷爷说,那东西太戾,他根本制止不了,但既然来了也是命里注定,所以可以给爷爷一个方子。只是方子太偏,虽然有效但恐怕会极损阴德。当下割了自己的舌头写成一封血书,嘱托他看完之后烧了纸然后按里面的做即可。又反复强调,这么一来等于丧尽天良,自己的一生会过得无比艰难,所以到底要不要做,让我爷爷自己掂量着看。
血书里的内容直到近些年才被爷爷无意中告诉给我二叔听,他说那上面也就短短几句话,短短几句话,足以让人一辈子活在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那上面写着:
注定断根,唯梅花可解。打四寸梅花钉,五枚,东西南北尸天灵盖钉之,以阻其戾。乱伦为罪,诛,穿头骨以效天谴,意在断其怒。头七过后梅花入土埋之,以犀角封,净物镇之,二十年后若无事端,则平安。”
说到这儿二叔的话音停了停。
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掂了掂手里那五枚钉子,二叔的表情在烛光下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后来,你爷爷把最初死得蹊跷的那四具尸体的天灵盖用这钉子给钉了,最后一根钉的是你大伯,逃过了被割断脖子而死的下场,他是被你爷爷给活活钉死的。”
“呀————!!!”
耳边骤然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尖叫。
冰水灌顶似的把我凌乱的大脑激了个透,这当口我边上那扇窗猛地打开,一股狂风卷着细雪从外头直灌了进来。
倏地扑灭了房间里所有的蜡烛,我听见周围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不过谁都没有动,依旧低头跪在原地,那些人在风里把头压得更低。
“吱啊——吱啊——”窗子被风摇得一阵阵乱抖,生锈的窗框折腾出那些磨擦声,惨叫似的折磨着人的耳朵,一把抱住自己的头,六姑对着二叔直跪了下来:“二哥!!二哥别再请大奶奶了!!我们知错了!!二哥!!”
“大奶奶显灵了,”没理会六姑的企求,黑暗里二叔静静地道。
拔出一枚钉子走到桌子下那排木板边,他在老刘女儿那具被水泡肿了的尸体边蹲了下来:“淑珍,把窗关起来你先出去。老四,把榔头给我。”
“二哥!!他是你儿子!!!!我们林家就这条香火了!!!!”
“你还在乎这?”冷笑:“他已经被你断了。”
“二哥你疯了吗!!!!”
沉默。接过四叔递过去的榔头,用钉子抵着尸体脑门心噗的一声敲下,二叔抬头朝六姑看了一眼:“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你也都看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六丫。”
“早就过去了的事,哥哥你疯了还把它当回事!”
“我疯!”突然站起手,血淋淋一只手猛地指向六姑,几乎戳到她的鼻梁上:“知不知道老陈一家全死了!就在昨儿晚饭前!你跟这小畜生眉来眼去的时候!!知不知道接着会是谁!会是谁!!!会是谁!!!!!”
六姑被他吼得身形微微一滞。片刻突然尖叫出声,一把抓住他指向自己的手:“那你要怎么样!真像爸那时候一样吗!!他是你儿子啊!!你下得了那手?!!你畜生吗!!畜生吗!!!!”
“我是畜生!!!!”一声暴喝。啪的下一巴掌扇在六姑的脸上,二叔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你这脏东西也有这脸面说我!给我滚,别来碍事!你给我滚!!”
六姑被他打得一声不吭。两只眼瞪得大大的死盯着他看,片刻一声大笑,手猛戳向二叔那张猪肝色的脸:“我脏,当初爸做的事就干净了吗!林庚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就干净了吗!!你们干净大哥他怎么会死而复生!这地方有谁是干净的!!!谁!!!”话音未落,边上二婶急跑过来试图过来把她拉开,被她抬手猛地甩开,一扭头朝客堂外直冲了出去。
经过我身边时我被她狠狠撞了一下,条件反射地从地上跳起来追着她的身影跑到客堂外,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雪地里一串细细的脚印,凌乱而愤怒,直通向院子深处。
“宝珠!把她追回来!快!”耳边响起二婶焦急的话音,没多考虑,我追着那串脚印的方向奔了出去。
追过两个弯口不见了雪地里的脚印,我站在楼道间倒一时没了方向。
周围一片暗沉沉的,刚才出来得急一时忘了带个手电筒,这会儿除了雪地荧荧的反光,周围的楼房长廊一片混沌的漆黑。
“咔嗒……”正准备转身往回走,身后一阵细碎的声音,突兀间让我惊了一惊。
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一眼望见一道身影在前面长廊里走了过去。身影侧对着我,手里一盏灯照得那张苍白的脸轮廓很清晰,是六姑。
“六姑!”忙对着那声音喊了一声,我赶紧跟着跑了过去。
刚跑近就看到她的身影已经穿出长廊,踏上了外面那条廊桥的楼梯。那条廊桥是直通后院的,蹬蹬蹬径自上了梯子,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叫声。
“六姑!”赶紧又叫了一声,趁她脚步一顿我急急跟了过去。
三下两下跑上梯子,再看,她身影已经静静站在了廊桥的那一端。
那端连接着北屋和爷爷老屋的分接处,一个露天的走道短短接在正中,她就站在那中间背对着我。
“六姑!等等我!六姑!”边叫边朝着她跑近,突然廊下咯嗒一声轻响,似乎把她给惊着了,她低头往下看了一眼,然后快步朝下走去。
等我加快了步子跟到楼梯口时她已经不见了,一串细细的脚印从我脚底下弯弯延伸到前面的老桑树,桑树对着爷爷老屋的门。
我站在楼梯口看着那道门迟疑了一下。
正思忖着要不要跟进去,这时眼前一亮,爷爷那屋的灯点着了。
朦朦胧胧一团晕黄透过窗帘斜斜打在窗边的桑树上,不是很亮,却让我脑子里倏地一阵雪亮。六姑她没办法说服我二叔,所以是不是找爷爷来了。也是,主屋里现下这种样子,显然能在这种情形下压制二叔的只有爷爷了。
当下不再犹豫,我快步朝着爷爷的屋子跑了过去。
屋子里依旧和前几天来时一样,空空荡荡,透着股关了门也遮挡不住的穿堂风。
桌上几样点心仍然整齐摆放着,那色彩似乎是整个客堂间唯一的热闹。一些淡淡的熏香味透过门帘从里屋散了出来,隐约夹杂着一些低低的说话声,我留意到那道门帘下有着高跟鞋细细的脚印。
于是走过去挑开帘子,我进了里屋。
里屋的走道里很暗。
可能是怕老人冻着所以里面的暖炉烧得很热,一进去只觉得一股窒息的闷,空气里热得有点湿湿嗒嗒的,连同屋子里上供点的香味道也怪异了起来,一种粘糊糊的香,刺鼻得让人头疼。
忍不住想先出去透个气,刚转身,身后门突然吱呀一声响开了一条缝。
我狠吃了一惊。
跳起身头一个反应就是想朝外窜,回过神发现门虽然开了,可是却并没有人从屋里出来。只隐约一丝烛光从房间里斜了出来,屋子里的说话声没了,周围一下子变得死寂。
“……爷……爷爷……”半晌没听到有人再开口,我忍不住对着那扇门轻轻叫了一声。
门里没人应我。
踮着脚又朝门那里走近了几步,我再开口:“六姑……六姑你在不在?”
依旧没人应我。
门里一片悄无声息的静,连爷爷的咳嗽声都没。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转身想走,可不知怎的手却不听使唤似的伸向了那扇半掩着的房门。等意识到的时候门被我推了开来,脚步不由自主朝前跨了一步,我朝门里探进半个头:“有人吗……”
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甚至连一张床一张凳子都没有。
几平方米一个不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只红木供桌摆放在中间,上头依次叠放着无数牌子,还有数根燃得高高的大红蜡烛。
整个房间就是被这些蜡烛给染亮的,一溜直横排在桌面上,前面一只香炉里大蓬得香把整个房间熏得烟雾疼疼。
再往下看,供桌下面那样东西看得我生生惊出头冷汗。
那是只红漆棺材。
六角型的棺身上盖着张描金棺材盖,盖子半开着,一头罩着棺身,一头斜在桌脚边,棺材里大红的缎子堆得几乎要满溢出来,血似的一团团塞在里头,那中间隐隐露出张脸,脸色发黑,脸上的褶子枣皮似的一道道纵横起伏。
眼眶和嘴唇都已经干得在脸上深陷下去了,这让他一张脸看上去似笑非笑,嘴角隐约露出一两颗黑黄的牙,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被这口牙吓得死活不肯开口叫他一声爷爷。
这躺在棺材里看上去已经死了很久的人,是我的爷爷??
这到底怎么回事?!
几天前他不是还在和姑姑说话的吗……
就在刚才我不是还听见他在屋子里说话的吗!!
就在刚才……
突然人一个激灵。
想起明明之前还听到这里有六姑的声音,可眼下房间里除了供桌和棺材外什么都没有,爷爷在棺材里,那么六姑她在哪儿?!
想到这里立刻睁大了眼在房间里一圈扫视,从桌子底到墙角,从窗台到天花板。
根本不可能藏人的,那六姑她到底是……难道她也是……想着想着视线又落到了棺材上,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她就是个活生生的大活人,我这双眼睛是不可能搞错的。但她和爷爷的对话又是怎么回事,她现在又到底是在哪里呢??
这片刻的工夫各种念头在我脑子里风车似的飞转着,一边转一边朝外慢慢后退,正准备先离开这房间再说,突然后背猛撞上了什么,那一下吓得我差点魂没飞了去。
“谁?!!”一声尖叫,没来得及转身,我的嘴被身后兀然伸出的一只手牢牢捂住。
“嘘……”肩膀随即被抓住,只挣扎了一下,我马上放松了,因为那人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当下由着他拉着我的手走到屋子中间,在那副棺材前停下脚步,他弯下腰上上下下对着它一阵摸索。
似乎是在找着什么。
半晌重新直起身子目光在屋子里一圈扫视,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他耳朵一阵轻抖,突然转身猛拽着我朝屋子外快步跑了出去。
一路跑到老桑树下,手刚被松开,我反手一拉拽住了他的尾巴:“狐狸??你去哪儿了??我叔叔他们……”
话还没说完,狐狸抬手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身朝来的方向看了看,然后俯下身凑近我的耳朵:“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