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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六 长路漫浩浩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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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静极,唯一抹曙光于东方悄然凝注,像是谁的目光从不曾离开,穿越流光万里,温柔依旧。

    少年睁开了眼来:雪白四壁,幽静禅房,案上供的是汉人信的佛,宝相庄严,一抹若有似无微笑蕴在嘴角,目光澄澈如秋之满月,清净无翳。

    陡然一句不知哪里看过的语句浮上泛黄的书页:我法本为用来渡生死之海,非为执着不放。下意识摸见怀中硬物,掏出来,谁人碧血嵌在那些精雕细刻里……

    李骥一进屋就见少年对着把匕首发呆,急忙上前来抢过:“你这孩子!一醒来就拿着这东西干吗?”边说边塞过来碗药,“喝了。”

    几次醒转之间,清执已受惯他“淫威”,乖乖接过喝个干净,这一次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李大人……云姨呢?”

    李骥哼了一声,以为他要责骂,却是拉了他起来,扶他坐到门边,指指外头:“就在隔壁门外——陈老太医是你邻居。”

    清执透过门缝望去,见晨光熹微映照下,那容颜显得越发素淡,却又更添了几分清疏的风致,像是那种唤作朝颜的花儿,微笑着开在轻霜晨露里。

    断云站在阶下,对拦在陈太医门外的年轻医士说道:“我来看看老太医。”

    “家师卧病在床,不便见客,望王妃见谅。”

    “我正是前来送上一贴良药。”

    “……”

    “所谓良医不自医,诸位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还是……不信你们老师的?”

    “王妃此话怎讲?”

    断云抬睫,微微一笑:“你们不让我进去,我便只能在这里讲了:老太医这次恐怕病不在身,而在于心。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你们这些作徒弟的,有谁知道当如何治?”

    此言一出,众皆沉默,院中本在个忙个的其余医官也都不由竖耳倾听。

    只见断云从袖中掏出叠纸张,在晨光里一扬,语音清脆:“这些是陈老大人当初诊治小鸽子的病案,我一直悉心保存着,期待你们中会有人前来调阅查看。可是,没有。为什么身为学生的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查阅?你们不是要守护你们的老师吗?那为什么不追问不探究?是你们畏惧老师的权威不敢来看,还是你们心里其实也和别人一样认定小鸽子的死于误诊,所以选择不去揭露真相?”

    话音刚落,便听见几响晨钟蓦然回荡在长空——

    虽被兰王征作临时救治之所,玉佛寺众僧帮忙救人之余,也仍保持着早课。此时,只听前院宝刹之内诵读之声传入院内,如天外佛音,字字分明——

    若人信心,无有智慧,是人则能增长无明;若有智慧,无有信心,是人则能增长邪见。

    女子立于晨曦之内,明胜晨曦。

    她摇头,一一看遍面前诸人神色,不由感叹:“其实这份医案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大家肯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仔细想一想,以在座御医名宿们的资质,怎会看不出来?这不是什么误诊,陈老大人的处置一点也没错!”

    清执感到不止自己,在场所有人都露出将信将疑之色,只是别人的比他复杂得多——那是他不愿去了解的成人世界、官场朝廷。

    其实,真相往往都很简单,只是人不愿、不敢、不肯去探询。出于好心、坏心,终是私心,却正是人心吧。

    断云不再看众人,低眉打开手中医案:“医案里记得很清楚:小鸽子当时‘身热目赤,身卧地上,辗转不快’,据此观,确似热证,然而陈太医却坚持要用人参附子干姜服之,似是火上浇油,所以大家都持有怀疑,李医官甚还前来询我,希望我能以王妃之身份提出反对。但我仔细看了医案,却发现了这句:‘索水至唇,置而不饮’,不知诸位大人注意到了没有?就凭这一句,便能证明陈太医的处置并无不当:此乃阳欲暴脱,外显假热,内有真寒!因此才是‘索水’却不真喝。可惜小鸽子最终仍是不治,这是因病魔凶残,却非陈太医之过!病人们不懂岐黄,听信谣言也就罢了,但如果我们身为医者,也这般不问事实,而信流言,那就太可悲了。”

    四下无语,满院岑寂,唯暮鼓晨钟依旧,天光云影徘徊。

    说完,她将医案细细折好,交与一位御医弟子,然后举眸看向所有人:“我不知诸位是因什么而信了我,但我一直这样信着诸位:不论大家原本来自哪里,官位是高是低,来到这里是否出于自愿,可一到了病人跟前,我们就都首先是名大夫——技不近仙不可以为医,德不近佛不可以为医——既从事了这一行,便是懂得人命的可贵,就注定一生都会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这,也许病人不信,家属不信,世人都不信,但我相信,我们自己相信自己!”

    心中柔软处被轻轻触动,清执不禁悄悄转眸,看见旁边的李骥颊上仍留着浅浅淤青,眼中却有着浓浓暖意,第一次发现这凶巴巴的御医原来也和何医官一样,值得人信赖感激。

    “如果我们自己都相互猜疑,那还谈何稳定人心?”她絮絮说着,看见朝阳初升,渐渐投映在周围每一双眼里,然而自己却感到越来越深浓的倦意。然而彻夜不眠不就是为了想出方法能赢得现下的局面?断云暗提了口气,走上台阶,御医弟子们已自觉让到两边,她上去轻轻敲门:“陈大人,我能进来吗?”

    不多时,房门从里打开,老太医仍一丝不苟的带着面纱,看不见神情,拱了拱手:“王妃,请。”

    断云走了进去,待看清桌面上厚厚纸张上所写,不禁“诶”了一声:“老大人,您这是……”

    陈太医神色无改,望着桌上,淡淡言道:“这是老夫整理的所有病人的医案,这上头记录了他们发病前到过哪里、吃过什么、家里有几人患病、是怎样的顺序……这一摞是出过城的,这一摞没出过,这一沓里头都是家里第一个发病的……”

    哪几个人曾共饮过一口井里的水,吃过一个饼铺的烧饼都被一一记录在案,断云一见,眼睛都亮了,急忙捧起查看:“水井旁聚居的巷陌里似乎发病的人尤其多……胡人多,汉人少……这家饼店里一天有十人染病!但这个病人家里只有他和孩子得了,他妻子和母亲都没事……”

    “老夫仔细问过他: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力,因此每天只有他一人能吃上干粮,而那天他又省了一半给孩子。”老太医望着专注于病案的王妃,眸里露出复杂神色。

    “那就对了,该是饼的问题,不——是水的问题!这饼铺就在苦水井旁!”她蓦然抬眸,眼中有惊喜,却见老太医正盯着她,“怎么,陈大人?”

    “王妃怎会知道老夫这样分类是在寻找病因?”他打量着她,似要透过她寻到谁人的影子,“请问王妃师承何人?”

    “家师姓吴讳惜。”

    老太医的目光暗了下去,叹息中白须微微颤动:“这……这乃是江南医仙顾家的思路啊,莫非尊师是顾家弟子?”

    她摇头,流露出惘然之色:“家师已然云游四海,好些年不知所踪。不过,之前倒也从没听他提过什么顾家。”

    “罢了罢了,老夫也就是随口问问。”陈太医摆摆手,慢慢道,“这些东西老夫也是这两日才静下了心来,整理出来——前头王爷说得对:能在疾病未发之时便将其阻止,方是杏林圣手。”说着,便一瘸一拐的踯躅到书案后坐下了。

    此言已露出讲和之意,断云知他素来心高气傲,此时也就并不点破,只微笑道:“亏得老大人整理得这般详细。”转眸端详他气色,微皱了柳眉,“老大人也要注意身体,您腿伤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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