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嘴,小二不顶事,娘只好给家里最小的弟弟断了奶,自己下地去干活,从此后家里的大小活计就都由小二去做。
小二不觉得苦,他乐意做这些事,哪怕每天他都要天刚亮就起床,烧火劈柴,围着大柴灶忙个不停,做了早饭收拾了碗筷,就要赶着去后山上挖野菜,拣柴火,回来后就要张罗午饭,做好了装进箩筐里,背到田间给爹娘送饭,等他们吃完了,自己才能顾得上吃一口凉透了的剩饭,趁天没黑时,还要赶着把线纺好,等他娘从地里回来,就能用这些线织几匹粗布,去集市里换几个钱回来贴补家计。
日子苦,可小二心里不苦,就算再累他也不觉得苦,只要爹娘不骂他没用,他就是被火烫伤多少回,被纺线勒出多少道伤口,也不会觉得苦。
做好了早饭,天已经大亮。小二把饭端上桌子,一家人闷头吃饭。
家里只有一张坑桌,就摆在爹娘住的屋子里,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爹娘坐在炕里,哥哥和弟弟挨着爹娘分坐炕桌两边,小二只能被挤在炕沿边,守着粥锅,看谁的碗空了,就给家人添饭。
爹娘从小就不待见小二,穷人家的孩子,生得那么娇弱,一病起来就要死要活的吓死人,干脆病死也就罢了,可偏偏还命硬得很,每次都挺了过来,折腾死人。他们家的老大和老三,可没像这个二小子似的,一落地就结结实实的,好养活得很。
小二端着粥碗,澄黄的玉米面里裹着绿惨惨的萝卜缨子,没有多好吃,可小二还是咽了一口唾沫,喝了一口,转头悄悄看了一眼桌上的粗磁碗。碗里是蒸好的红薯,热腾腾的冒着甜丝丝的香气。
小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爹娘的脸色,才敢颤悠悠的伸出手去,拿起一块红薯,三口两口塞进嘴里。
自从上回吃饭的时候,他被爹用筷子抽了手背,小二吃饭就变得战战兢兢的,生怕在饭桌上做错了什么,又会被爹打。
他不是故意的,他也知道他在家里,没做什么重活,有粗面馍馍要先紧着下地干活的人吃,可他还是忍不住,小二饿,他觉得自己肚子里肯定住了个吃不饱的妖怪,不然怎么会总是觉得饿呢。
一块红薯下肚,小二不但没有吃饱,反而更加饿了,肚子里拧着劲儿的难受,胃像布口袋似的,这一块红薯连底儿都垫不满。小二不敢再拿,红薯只有八块,五个人一分,剩下的三块是要留给爹娘和哥哥的。
小二忍着心里的渴望,把贪婪的目光从红薯上移开,他端起粥碗,灌了一大口下去,希望能把这个布口袋填满。
“二小子,这块红薯你吃了吧。”娘说着话,已经把手里的红薯递到了小二面前。
小二呆愣愣的看着那块红薯和红薯后面的母亲,好半天都忘了去接。
小二以为自己在做梦,在他的记忆里,娘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挟过吃的,更没有好声好气的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从小二记事开始,爹娘对他就没有好脸色,心里苦,日子过得艰难,早已经磨尽了他们为人父母的慈爱和温柔,他们对不能帮衬家里干农活,还时常生病的小二,一直是嫌弃的,厌恶的,哪怕小二承担了家里所有的杂活,哪怕小二这几年纺的纱线可以堆满半个屋子,哪怕小二挖来的野菜帮他们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青黄不接的日子,他们也还是难以改变“这个儿子没用”的看法。
小二怯怯的接过红薯,双手抱着,低着脑袋,牵了牵嘴角。
他舍不得吃,这是娘给的,小二攥在手心里,想着吃完了饭,就找一块干净的布包起来,等饿得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再吃。
娘给他递吃的了,这是不是说明,娘心里也是疼他的。
小二抬起头,悄悄地看了母亲一眼,心里满是渴望。
徐氏摇了摇头,瞧着自己的二儿子,实在是喜欢不起来,马上就要把他送走了,原本还有几分愧疚,可一见他这副低眉顺眼,不言不语的样子,心里就有火。
这个孩子从小就少言寡语,骂他也不吱声,打他也不会哭叫,像个锯了嘴的葫芦。都是自己的儿子,徐氏自觉从没偏向过谁,可老大和老三都活泼好动,一见了自己就亲亲热热的,唯独这个二小子,却总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好像自己有多亏待他似的。
爹娘都吃完了,小二也赶忙抹了抹嘴,站起身来收拾碗筷。
“小二,先别收拾了,爹跟你说个事儿。”
小二动作一顿,放下手里的碗筷,等着他爹说话。
“这个,你,咱家……”
阮兴支吾半晌,还是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他老实,嘴也笨,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徐氏做主。小二的事,阮兴是不乐意的,他家里再穷,也没穷到卖孩子的份上,卖也就罢了,还要把孩子卖到那么个吃人的火坑里,这可让他怎么张得开口。
徐氏见不得阮兴这副窝囊相,她推了丈夫一把,示意他快说。
阮兴长叹了一口气,狠了狠心,开口道:“小二啊,你也大了,也知道咱家现在是个啥光景,家里家外穷得叮当乱响,瓮里别说精米白面,就连那玉米面都快断顿了。”
阮兴说得心酸,他一个男人,养不活一大家子,竟然要靠卖孩子渡过荒年,实在是没用。
愧疚和心虚压得阮兴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看小二的眼睛,只歪着头,朝空荡荡的门口絮叨:“爹娘也是没法子了,你别恨我们,眼看你哥就十四了,该娶媳妇了,咱家这个样子,饭都吃不起,哪还能拿出钱来备聘礼,没有聘礼,谁家肯把姑娘嫁过来呢。你弟弟还小,咱家就指望你了……”
小二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手脚冰凉,人也懵了,好半天才听懂了父亲说的是什么——他被卖了,他被他的亲爹娘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