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蜡烛火苗儿狠狠地歪了一下。隆庆皇帝本来正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打盹儿,也被这闪烁的烛焰晃醒了,看到正在挂大氅的陆城,咳了几声:“你来了。”
陆城正要拜,就被隆庆皇帝一把扶住了:“这是在你的外书房,别人不知道朕是皇帝,只知道朕是魏先生,你就不要行这些虚礼了。自你那次在吉利堡打了胜仗回来,朕偷偷去驿馆中见了你一面之后,咱们父子俩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私下里说说话了吧?”
陆城点了点头,不再行礼,顺手拿过桌案上的茶壶,给皇帝又重新添了一杯茶。
皇帝接过茶轻呷了一口,算是清了清嗓子:“还记得那时候叶槿给朕当奉茶女官的时候,总是有许多花花样子的茶和茶点,总能出其不意地就让你心情好起来。后来你看中了她,非要把她们一班人要到东宫去当差。朕拗不过你,何况你也很少主动向朕开口要什么人、什么东西,朕虽然舍不得她们,但还是把她们安排去了东宫……却不想……”
陆城心中有些窃喜,他爹肯定不知道,当时他主动要叶槿,就是因为对她心动了。而这个叶槿,刚才还在他怀中鼓励着他实现自己的抱负呢!但是嘴上还是顺应着皇帝伤怀:“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父皇还提这件事情做什么……”
皇帝打量着这个儿子的外书房,清幽雅致,墙上挂着的几幅挂屏,无论是画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都是茶花,看来这么多年,他倒是一如既往地爱茶:“其实有些话,朕藏在心里很久了,只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昨日李氏说出你德行不堪,难当大任的时候,我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其实当初朕明知道你是被人陷害的,却还是优柔寡断,想着你们两个都是朕的儿子,他是庶子,心有不甘也是正常的,便没有对他施以惩戒,反倒是把你派去了潭州。老二,这么多年里,你有没有恨过朕?”
陆城扯出一个鬼脸,像个孩子似的:“父皇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隆庆皇帝挑眉看向陆城,若是贺长安看到这一幕,简直要觉得这父子俩挑眉的动作是十成十的相像:“假话是什么?真话又是什么?”
“嘿嘿……”陆城干笑了一下:“假话是,不恨。”
“那真话呢?”
陆城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儿臣不孝,真的恨过父皇。只是并不是因为儿臣自己,而是为了母后抱不平。儿臣早就知道恬妃不可能是暗害母妃真正的凶手,相信父皇肯定也知道她就是一直替罪羊罢了。可是父皇却还是放任真凶逍遥这么多年而不去查处,儿臣因为这件事情恨过父皇。”
“是啊,”皇帝调整了一下坐姿,眼神看向远方:“朕登基二十余年,自问所做的事情对得起祖宗基业,对得起黎民百姓,但是扪心自问,朕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现在,朕的报应来了,你母后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朕的女儿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朕,朕的儿子一个贪恋权谋之术,一个只知死读诗书,还有一个竟然醉心于烹饪,老二,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对于朕的惩罚?”
陆城一把攥住皇帝的手,那双手上已经有了几块老年斑,皱纹也变得多了,因为瘦削,手背之上的青筋显得狰狞可怖。他的父皇,他曾经抬头都只能够到腰的父皇,到底还是老了。
“龙生九子,九子皆不同。若说大哥他贪恋权谋之术,那只能说他在他母亲的教导下走上了歪路,并不能说是上天对于父皇的惩罚。至于三弟,热爱读书,不理政事,并不是他的错,只能说他天资就不在此。四弟倒是个好的,他不想兄弟之间产生隔膜,索性用这样的方式来换取大家的相安无事,醉心烹饪,父皇还能有机会多尝到一些人间美味,这应当算是美事一桩呢!”陆城笑得很真诚,在他心里,父皇最多有管教不力的因素在,但是兄弟几个走上不同的道路,却不能把所有的罪责都怪到这个父亲头上去。
隆庆皇帝努力地勾了一下嘴角,把自己的手从陆城的手中抽出来,想抚摸小孩子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好了,老二,你就不用安慰朕了。朕已经想过了,此生不会再立太子,也免得吧朕属意的接班人架在火上烤。朕的四个儿子中,也只有你能扛得住这江山社稷了,朕会把传位于你的旨意写好,放在晏清宫大殿的匾额后面。带到朕百年之后,你一定要不愧于朕今日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