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身上穿着稍有点宽大的雪白里衣,显得身子越发消瘦。
岳无痕端了药碗进来,站在门口笑盈盈看着她,直看得云容不自在了才走进来笑道:“你叫什么?”
云容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难得地别了脸,低声道:“云容。”
岳无痕故意大声道:“什么容?”
云容有些恼了,阴测测地道:“云容!”
岳无痕伸手拿了勺子搅了搅碗里的药,又故意道:“云什么?”
云容被她气到,这下是彻底不说话了,就那么坐在床上垂着头,拿出木头的那一套来对付岳无痕。
岳无痕最怕她这一套,因着她只要不说话,岳无痕就尴尬地很,而她这人最怕尴尬,只得哄她道:“罢罢罢,你叫云容,好了,别生气了,喝药吧?”
云容伸手来接,却被岳无痕一把躲过去。岳无痕笑嘻嘻道:“张嘴来,我喂你。”
云容皱眉:“不必。”
岳无痕哈哈哈大笑,揉着她胳膊撒娇道:“张嘴嘛!”
这时候,门外传来关梦之一声吼:“要喝就喝,不喝拉倒,院子里柴还没劈呢,再搁那儿打情骂俏我就扒了你的皮!”
岳无痕吓得一哆嗦,赶紧伸手拉过云容下巴将她嘴一掰,然后将一碗苦药跟倒泔水一般,尽数倒进去,倒完了以后也不管云容是不是被呛到了,赶紧丢了碗蹦起来去干活。
有一日下着大雪,岳无痕在雪地里劈柴,忽的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劈柴声,扭头一看,见云容竟然下地来给她干活了。
岳无痕看着她拿着那把刀劈柴,郁闷道:“你喜欢劈柴?”
云容头也不抬,木着脸道:“帮你做而已。”
岳无痕看了看自己手里唯一的那把斧子,半晌,试探着伸过去,道:“你要是想劈就全劈了呗?”
云容回头看了一眼,接过那斧子,头也不抬道:“嗯。”
岳无痕大喜,当日就骑着白虎撒欢着玩儿去了,一路跑下山,躲在飞花阁的窗户底下叫鹿如微,两个人打了一整日的雪仗。
等岳无痕玩够了,天色早已经昏冥了,她在及膝深的雪里蹦蹦跳跳上了山,走到赤焰宫门口,却听得一阵又一阵地劈柴声,心里觉得纳闷,便推开门到后院去看,只见银白月光下,下着小雪的院子里站着一个黑色的纤瘦影子,身上沾满了雪,依旧一下一下地在劈柴。
而就在云容的身边,已经堆起了高高的一座柴火堆成的小山。
她竟然把能找到的柴火都劈了。
关梦之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着,对岳无痕道:“你捡回来这姑娘伤刚好,你就让她在大雪里劈一整日的柴?你师兄都比你像点人样。”
岳无痕慌了神,赶紧跑过去夺了云容手里的斧子,气急了道:“谁让你劈一整天了?”
她这才发现云容的一双手冻得通红,旧伤刚愈的身子单薄地很。云容这几日一直在炭火屋子里养病,因而身上这身衣服还是刚来时那一身薄衣,连夹棉的保暖衣都没有,看得岳无痕直心疼。
云容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道:“今日干完了,你以后就不用干了。”
说罢,又将那斧子拿过来,劈了最后一截柴。
岳无痕简直不知道拿她怎么半才好。
云容整日里不说话,你给她什么,她就拿着,若是不必要的东西,就放在床头堆着。岳无痕过年的时候给她添了一双新鞋,她就放在床头一放就是半年。
岳无痕和她说话,她大多也不应,若是吕子英来叫岳无痕做什么事情,她就默不作声地去全做了,等岳无痕回来,她也不邀功,只静静地做事情。
云容就那么在赤焰宫住下了,也没人留她,不知不觉的,她就成了这宫里的一份子。
又是不知不觉地,岳无痕习惯了她在身边呆着,有时候半夜噩梦醒了,对着窗户遥遥喊一声云容,她便起身披了衣服走过来,也不说话,就在炭火盆前坐着,岳无痕若是睡着了,她再回去。
转眼一世,如今深秋叶落,岳无痕静静看着头上飘下来的叶子,心想,这辈子没有云容,好寂寞啊。
关梦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又去,此刻又端了药碗回来,对岳无痕道:“想什么呢,喝药了。”
岳无痕麻木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想起她当初灌云容的时候,那张素日里紧紧绷着的一张脸,仿佛破碎了一般扭曲着,瞪大了一双带了点泪花的眼睛傻眼看着她。
岳无痕将药碗递还给关梦之,低声道:“师娘,我总觉得这地方被人剜了什么去,时常觉得风一吹过来,就会从那个洞里吹过去。”
关梦之笑了:“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呢。师娘给你那件外衫,你安心养伤就是。”
岳无痕将头靠在树干上,回想着,当年云容好像也给她披过衣裳来着。
大约是个冬天吧。
她和云容有关的记忆多是在冬天。好像那家伙时常冷着一张脸,搞得四季都像冬天似的冰冷又僵硬。
也是在这树底下,岳无痕低头看书,有人在她肩上披了件衣服。身后的脚步声沉稳而又单调,呼吸声平稳而又宁静,她不用回头看便知道是云容。
岳无痕拢了拢衣服,翻了一页书,笑道:“好容容,你拿错了,这衣裳是我师娘的。”
云容面无表情地把衣服从她身上哗啦一下扒下来,往胳膊上一搭,转身就走。
岳无痕:“……”
其实那衣服就是她的,她只是想逗逗云容而已。然而岳无痕将的笑话,云容大多听不懂,就算是听懂了,也懒得笑。
因而岳无痕时常想,云容这般不解风情,比起师姐的美目流盼、巧笑倩兮,实在是太无趣了。
云容走了两步,将那衣服抖开一看,复又阴着脸瞅瞅岳无痕,又倒转回来,将衣服往她身上一裹:“就是你的。”
岳无痕嘿嘿笑道:“唉,我不穿我的,我的不保暖,我要你的。”
云容锋利的眸子微微睁大,诧异地看着岳无痕。
她和岳无痕对视半晌,又沉默着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又将岳无痕身上披着的衣服一扒,披在身上,然后将自己的衣服往她怀里一丢:“给你。”
岳无痕:“……”
丢过来的衣服上带着她的温度和她的气息,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岳无痕说:“小容容,你这样就不好玩了,以后记得笑一笑。”
云容没动。
岳无痕板起脸来道:“我是你少宫主,这是命令,我要你笑一个。”
云容依旧没动。
岳无痕觉得没劲了,哄她道:“笑一个嘛,笑一个我就带你去打雪仗。”
云容一贯冷漠的脸上有些微松动,似是有些惊喜,然而片刻之后又恢复原样,依旧绷紧了一张脸,冷冰冰道:“少宫主不是要和鹿姑娘去打雪仗么?”
岳无痕觉得她那样子实在无趣,索性不理她了,将后背往椅子上一靠,继续看书。
过了一会儿,寒风吹动书页,翻了一页过去。
岳无痕自言自语道:“云容,还在么?”
云容在她身后单调而干涩地回答:“在。”
岳无痕手里捧着书,一边看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随口道:“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想娶鹿师姐。”
云容没回话。
岳无痕以为她走了,就问:“云容?你还在么?”
身后还是那单调而干涩的声音:“在。”
岳无痕有点自豪地笑道:“你觉得我师姐如何?是不是从来没见过比她漂亮的人?”
她这一声问,久久没得到回答。
外面的风雪似乎大了一点,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岳无痕满耳都是寂寞的风声,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木头说话,她回头看时,身后只有一片茫然的白色,那家伙早就离去了。
连雪上的脚印都留的不深,风一吹,更是被碎琼乱玉尽数覆盖了去。
岳无痕看着空空荡荡的身后,心里一阵空——
就好像云容从未来过一般。
然而身上披着的衣服,还带着她的温热,她的芬芳,在冰冷的风雪里,弥漫出一种挠人心肺的气息来。
岳无痕仰首,看向远处一树芬芳。
原来是梅花开了。
大约是云容恰巧从梅花树下来,带了丝缕幽香。
如今还没到飞花阁下桃花盛放的季节。
两树花,两个人,可惜人不似花,不能像花期那般守时地盛放,人常常算不准相守的日子。
她忘了问,云容当初为什么留下。
可惜,又是满目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