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秦景眼前晕黑,任刺痛上心,传遍他的全身。
郡主……她怎么会出事呢……不会的,绝不会的……
全身失去了力气般,季章茫茫然,一直想着“不会不会”,那口涌上来的血,却终是吐了出来。
一旦开始,便停不住。
“季大哥!季大哥!”他好像又听到女孩子的声音。
他惶惶回头,谁也没看到。
可他又分明看到了——
八岁的小姑娘无忧无虑地坐在栏杆上,看到他就跳起来,向他招手,笑容灿烂;十三岁的小姑娘心里开始装满心事,抱着膝盖发呆,看别的男子看得面红如霞;十五岁的小姑娘含着泪,伸臂抱住他,说决不让他出事;十六岁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眼里有认真有天真有执着,问他,“你不能努力喜欢我吗?”
“你不能努力喜欢我吗?”
“我只要你做十天情人啊。”
“之后我再不见你了。”
“季大哥,我要走啦,你有一点喜欢我了吗?”
季章口中的血顺着指缝掉落,他头昏目晕,涩意涌上眼底——
喜欢的。
他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为她动摇了千万遍。
总想着为她好,到头来……那又何必?
如果她还在,什么都可以的。
只要她还在,只要她开心,他什么都可以做的。
季章压下喉头的一股股腥味,将血咽了下去。
不,郡主不会出事的。
别人会出意外,他的小郡主,怎么会出意外呢?郡主和他们都不一样的。
他要找到她,要再次看到她——
“郡主,你一定要等我。”季章喃声。
公主离开的前一天,军营气氛沉重,人人不敢大声说话,唯恐犯了忌讳。
公主抱着膝盖,默默垂泪。她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吃,什么人也不想见……锦兰只好搬来驸马,“公主不许我们喊你,但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秦景进去哄公主,公主低着头,连他都不想理。
她心中充满自责,娘把妹妹交给自己,自己怎么能把妹妹弄丢呢?若是她一直看着妹妹,时时刻刻问妹妹,也不至于……
秦景总劝不住她,沉默一会儿,轻声,“郡主没出事的可能性很大。”
公主倏地抬眼看他,眼泪还挂在腮帮上,泪盈盈的目光却盯着他。她哭得眼睛红肿,面色惨淡,哑着声音问,“你,你说什么?”
秦景本来不想说这个,没有把握的事,他不想说出来给公主希望,怕有更大的失望等着她。可她哭成这样,他又没有别的办法——秦景心中只有三成把握,但在公主希冀的目光中,却得装出七成把握。
他心中后悔:公主这样信任他,他怎么带给她希望后,又让她更失望呢?
公主催促他,“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秦景,求求你!”
“……那血迹,是有问题的。”秦景低声。
公主眨眼,“不是阿静的血吗?是别的野兽的血?”
“不,是人血,”秦景想了想道,“在属下与公主成亲后第二天,郡主那边出了一些事。郡主曾找属下去看一间屋子,问属下什么感觉。那间屋子很乱,有浓郁血气,还有刀剑砍过的痕迹,花瓶木架摔了一地,属下当时第一眼,就觉得这是有人打斗后的房间。郡主那时目有得意之色,因这是公主的屋子,属下怕有什么不妥,便诈了郡主几句,让郡主说漏话,承认那是她自己布置的,根本没有人打斗过。”
“……我不记得这件事!”公主惊道,“你没有告诉过我!”
“嗯,”秦景眼皮低垂,“因为属下被郡主要求,不将此事告诉公主。郡主只是怕公主让她赔,属下认为不是大事,便答应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公主眼睛有亮光升起。
“郡主很擅长这种布置,那血迹恰到七分,出现得太合理。属下疑心,是郡主事先布置的,而她本人,可能根本没出事。”
“……秦景,这简直匪夷所思。”公主道,“你口中的阿静,简直像有病一样。她怎么有这种爱好?有这种毁尸灭迹的天分?我从来不知道!”
秦景默然,对,匪夷所思,一般姑娘家都做不出这种事。小郡主一直表现出来的,是积极向上的形象,他也不信小郡主会这样做。
他这些说法,全是拿来安慰公主的……
但是公主相信了!
公主笑道,“这样就说得通了,如果是阿静事先安排好的,那所有的疑点全都能对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条条框框指向霍青和徐丹凤……因为阿静要对付的,就是这两个人。”
秦景怕公主抱的希望太大,打击她道,“但是郡主其实不用这样做,公主不是说,大公子已经答应帮她对付霍公子吗?”
“你不懂,”公主微笑,“阿静如果是我亲妹妹,我就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公主把自己代入,如果她是妹妹,如果她面对霍青的背叛,她会如何做呢?
自残以威胁?哈,绝不可能。前世公主和陈昭反目成仇,可一直是以让陈昭的生活一团乱为目的。
轻松放手,从此爱恨无咎?做梦!欺负了她,就总得留下点什么。别以为说一句“大家别有两难”就能让人原谅。
让别人杀了霍青?呵,太便宜他。借助别人的手报仇,哪有自己亲自做痛快。她们家的女人,就喜欢亲自动手,杀人不见血……这种决然的基因,从她娘那里,一脉相承。
不需要你的原谅,你把头伸过来,让我杀了你就行了。
小郡主是不是平王妃的女儿,是不是公主的妹妹?会不会和她们一样?
小郡主当然是她亲妹妹,那时候公主是昏了头,觉得小郡主是受害者。
但现在一想,小郡主在此之前,已经有了准备,她是做好准备,才来见霍青的。她怎么会没想过各种情况呢?她真的天真到以为说两句话,就能和霍青成功解除婚约,还让世人把脏水泼向霍青?
这就是小郡主要的——她要把霍青的真面目揭开,她要让世人把过错全都推到霍青身上,她还要自己成为受害者楚楚可怜……
公主咬牙,“该死的阿静,她也把我从头骗到尾!”
不仅骗公主,也骗刘既明。
从平州出发,在马车上,那时候小郡主就在骗公主了。说什么去找霍青是为了跟霍青说清楚。她不是去跟霍青说清楚的,她是去跟霍青开撕的。说什么请大哥帮忙收拾霍青。她不需要大哥帮忙,她只需要大哥告诉她可以对付霍青了就行。
秦景看着公主,觉得公主想得太乐观了。他只是提出一种假设,公主却把假设当成了真相。
公主不跟秦景解释,秦景这种人,当然理解不了。她们家女人的基因,公主自己却是了解的。
就是阿静也太狠了吧?
连她这个亲姐姐都瞒着?
阿静现在又在哪里?
因为这点希望,公主又在军营里呆了两天,但是依然没有找到小郡主的下落。公主让秦景去打听,附近有没有姑娘家离开……这哪里容易打听出来?
公主抱着一腔失望之心,跟刘既明一起,回去平州,向爹娘报告小郡主的事。
离去前,秦景低头,摸着公主瘦弱的小脸。她还蹙着眉,心情不虞。他担心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好好吃饭,不要再生病了,属下会给你写信的。”
公主点头。
秦景知道她其实没有心情,虽然公主猜小郡主没事,只是在骗大家——但到底,只是猜测。
她还是在想着妹妹的,还是无言面对爹娘的。
他们把妹妹交给她,她怎么能弄丢呢?
回去平州的一路上,公主第一次晕了三天。
庄老神医什么都没有诊出来,心里羞愧,感觉自己的医术退步了。等到公主醒来,却疑惑发现公主并没有生病。
这是公主的第一次晕倒。
大部分人都没有放在心上——谁让公主生病的次数太多了呢?
在平州王府公主院落里,两个半大孩子并没有跟随公主去军营。小庄宴在院子里舞剑,时不时回头好奇地看一眼院子阴凉处的十一二岁女童。
龟壳在女孩儿手中转。
白衣小姑娘连那只完好的眼睛也闭上了,已经在凉藤下站了大半个时辰。
她说自己在卜卦,让庄宴替她护阵,不要打扰她。
小庄宴已经由一开始的嘲笑,到现在的无奈接受。檀娘总是很古怪,整天神神叨叨的,他已经习惯了。
护阵?
院子里就他们两个,至于那么慎重吗?跟在算天机似的,其实就和街上那些神棍差不多。
嗯,得多教育教育檀娘啊,怎么能学神棍呢?做公主的侍女,都比做神棍好啊。
小庄宴正诽谤着,听到龟壳掉地的声音。他忙奔向檀娘,“你终于好了!”
一眼遮蒙,一眼重瞳。庄宴看过去,眼前一阵发晕,好像在檀娘那只重瞳眼中,看到天地,江山,日月……天啊,她真是女妖怪啊!
檀娘幽声,“诅咒开始了啊。”
公主从这一天开始,就将迎来她的新命运。
檀娘垂着眼,心中开始推算:她得做最坏的打断,如果陈公子不愿意把自己的寿命续给公主,她该怎么办?要强迫陈公子吗?
这,到底落了下乘。对她这种能与天相通的异人来说,总归是不好的。
檀娘真的不想再牵扯进这两人的事情里了。
公主不知道她身上的咒术,她回到了王府,先问有没有阿静的消息。其他人都一脸沉痛,只有被留守的一位侍女突道,“对了公主,你和郡主离开平州那天,郡主给了婢子一封信,说等公主回来,让婢子转交给公主。”
“信呢?”公主心口一跳,急声问。
侍女把信找出来,公主顾不得进院子,就撕开信读起来。她的表情慢慢不再那么焦急,而是带了笑意。
“这个坏丫头……”她果然没出事。
还算她有良心,没有把这些亲人骗到底!
公主振奋一下,拿着信去找伤心的爹娘了。要让他们看到,阿静根本没有出事!一切全是阿静布置的!在他们为她伤心的时候,她已经回过平州一趟,又走了。
小郡主在信中说,“霍青的背叛,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心里难过又失望。我要报复他,要让他承担不起这种后果。但是报复后,并不能叫我就此开怀。爹娘大姊,我想离开几年,等霍青受到惩罚了,等我想通了,等大家都忘了我的事,等那时候,我就回来了。别担心我,也别找我,我会定时写信回来的。”
平王松口气,“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平王妃气怒交加,想起霍青对女儿的打击如此之重,眼圈又红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家,从来不出远门,在外头怎么能不吃苦?还说不要找她……如何能放心?”
公主心中微有所觉,打算回头再打探,现在却帮着妹妹,“全是霍青的错!”
平王妃冷了眼,看向平王,平王立刻保证,绝不轻饶霍青。
小郡主成功的,把所有的错都推到霍青身上了。
霍青不是想复兴家业吗?不是想利用她吗?不是还对爹有微词吗?
小郡主一次性,把这些全都解决。
不用飞鸟尽良弓藏了,在世人眼中,霍青做了这样对不起小郡主的事,直接导致了小郡主的死亡,霍青罪该万死。
同样该死的,还有徐丹凤。
但是徐丹凤没有死。
因为她爹,舍了自己的面子,拿自己对平王大业的相助求平王开恩,跟平王签订了无数不平等条件,到最后,徐家的家业算是没了,徐老将军自己也被贬成一个参军,只为了保住女儿的命。
徐丹凤心头暗恨这些人,她和霍青根本没有杀小郡主!所有人却说是她的错!
她什么也没做,已经成为了天下的恶女!
徐丹凤把这些人从头恨到尾,看到自己爹的牺牲,更是心口绞痛,恨不得杀了平王一家。
可她到底是做过女将军的,她把一腔怨恨忍了下去,面上做痛改前非样,说愿将功赎罪。
平王给了她一次机会,想试探她的忠心。
徐丹凤忍辱负重,一边继续帮平王打这天下,一边寻思着报仇。
转眼过了年,宜安公主过了十九岁。
她开始素日长眠,日日提不起劲。
檀娘正要跟公主提一提她的寿命问题,公主止了她的话,“等会再说。”
比起檀娘的玄学,公主明显更信任庄老神医的医术。
檀娘冷眼看着,见庄老神医给公主诊脉,她心里想:肯定什么都诊不出来啊,因为你根本是被我下的咒啊。不许我说,我便不说了。
谁知庄老神医居然道,“公主,你有了喜脉,难怪近日总是嗜睡啊。”
“真的?”公主惊喜万分。
檀娘眸子更暗:怀孕了?这个,更加难办了。若找不到陈公子,便是一尸两命了。
这时,江山几乎已经是平王的囊中之物。
朝廷那边人心已经散了,只剩下邺京等寥寥几城。
大概只有南明王这边,还能偶尔胜一两场,大家几乎把南明王当成了救星。
却不知他们所期待的南明王,在一处守下来的城中,接见了亲自带兵攻城的女将军徐丹凤。
白衣公子坐在上座,一点都不畏惧女将军身上的血腥味和杀伐之气。他面容斯文,气质儒雅,这一城的生死,好像全不落在他眼中。
他端着茶盏,阳光落在他捧杯的指间,一片亮光,晶莹似雪。他漆黑的眸子看着女将军坐在了他对面,微微笑了一笑,笑容还是那么悠然闲适。
“徐姑娘,一别过年,姑娘风采如昔啊。”他温温笑。
这话落在徐丹凤耳中,却很刺耳。感觉陈昭是在讽刺她——风采如昔?呵,她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
“王爷,我此次,是想在最后一战中,卖一个人情给你。江山如何我管不了,我的事,想来王爷你手段了得,早就知道。我恨宜安公主一家,想让秦景死,好让公主痛心,尝尝我今日之苦。而王爷你的事,白姑娘也曾经向我告知,我知道你也恨秦景。我最后一战中,不如王爷与我合作,让秦景死,送公主一份大礼,如何?”
陈昭眉目不动,笑了笑,“好啊。”
在平王那边不知情的情况下,在这座城中,别的将士还在拼命,徐丹凤却在和陈昭谈条件。一个时辰后,白鸾歌听到昔日旧友赶到,想来相见,发现已经人去茶凉,书房中只剩下表哥。
“徐姑娘跟表哥谈了什么?”白鸾歌好奇问。
她看到表哥坐在炉火前,将一封封信件和旧物扔到火中,那焰红的火光高烧,白衣公子坐在其后,面容一片模糊又诡异。
陈昭微笑,“她要与我合作,杀了秦景,好让公主伤心。”
“表哥你答应了?”白鸾歌复杂问,“你不是舍不得公主伤心吗?”
“为什么不答应呢?”陈昭幽声,“我是想祝公主幸福,却不是祝公主和秦景幸福。徐丹凤这个女人,呵。”
白鸾歌呆呆看着他,不是她被陈昭话所惊,而是她终于看清了表哥在烧什么。
那一封封信件,一件件小玩意……
那是表哥写给公主的,送给公主的……
当然,他只自己一个人写,自己一个人买,他的信和礼物,从来没有送出去过。
白鸾歌曾问他,为什么不送。
那时表哥淡声,“送了,人家又扔了,何必呢。”
他现在就在烧那些东西……
相当于在烧他自己的心一样。
而他却表情平静,根本不在乎一样。
白鸾歌心里微刺,他不要他的心了,就好像也在否定她多年的追逐一样。
“表哥,我们……”
“我们去平州。”陈昭温柔道,他觉得这很好笑,甚至勾了勾唇。
“不不打仗了吗?”白鸾歌呆呆问。
陈昭笑了声,“随他们打吧,我已经做完了自己的事,该了结这一切了。”
“那我爹你不救了吗?”白鸾歌几乎脱口而出,却有下属通报,又有信件送来。白鸾歌向来以表哥为重,见陈昭有要事,便先压下了自己的心事。
陈昭拆开信,白鸾歌就站在他身后,也看到了内容。
这是封情报信,关于宜安公主的——宜安公主,孕。
白鸾歌登时看向表哥。
陈昭雪白的面容微顿,有一时空白。他沉默着,手指微微颤抖,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猛地起身,“让徐丹凤回……”他话说到一半,又停住。
“表哥?”
陈昭想了半天,重新坐下,变得像之前一样悠然。他开始写一封信,白鸾歌只扫了一眼,发现是政事,便不再关心。
陈昭写完信,让下属送出后,才回头对白鸾歌说,“收拾一下,弃城,我们去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