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话本打发时间门,也不是件好事。
房氏这么一想,立即着人去宫里给皇后回了话,准备也让贺馨芫也去凑凑这个热闹。
“昨儿个为娘就跟你说好了,这几日不要出府乱走动,好好在府里保养皮肤,多跟嬷嬷学学礼仪。你虽不一定能被怡亲王看上,但这毕竟是皇家的宴事,可不能在宴上失态,丢了你父亲和贺家的面子。”
贺馨芫这姑娘在做了错事后,态度倒是极好,立即对房氏诚恳认错:“娘,我知道错了,这几日女儿也将宫里的礼节学了好几遍,一定不会出错的,娘您就放心吧。”
房氏不免又对贺馨芫絮叨一番,贺馨芫乖巧地一一应下,没顶撞半句。
待房氏终于离开这里,贺馨芫略微松了口气,心里仍想着刚买的那几卷《西都杂俎》,想着今晚就要读完一册。
用完了晚食,贺馨芫来到书房,兴致勃勃地将其中一册摊开,面带愉悦地读起里面的内容来。
碧衫丫鬟则为她掌灯、添茶。
她不认识几个字,所以每当贺馨芫读到兴奋之处时,还会将书册倒扣,暂时停下阅读,为她绘声绘色地讲诉一番里面的故事。
可今夜丫鬟却瞧着,她家小姐的神态有些不对劲。
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眉。
时而露出惊诧之色,时而又露出怖畏神情。
丫鬟忙问道:“小姐,这本书是不是不怎么好看?反正天色不早了,不然奴婢伺候您洗漱入睡罢。”贺馨芫却蹙眉,摇了摇头。
她知道《西都杂俎》是志怪小说集,跟她平日看的话本风格完全不同,或许还会带些惊悚的情节。
却没成想,这里面的许多故事,竟然如此恐怖!
可不知是为何,虽知它恐怖,贺馨芫却忍不住想要将它们看下去的欲望。
及至府里的更夫打了梆子,贺馨芫才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将那册书卷阖上。
待平躺在床,贺馨芫忍不住回想起书里的内容——
附于秀才大腿上的人面疮,不仅五官能动,也能跟人一样,会说会笑,主人吃肉时,它也会变大。
村户夫妇好心收留一妙龄少女,可雷雨夜里,那少女却化身青面獠牙的厉鬼,将他们的小儿子啃食的只剩一具躯干残骸。
再就是,太守床底下,每晚都会伸出的那只鬼手……
贺馨芫神情惊恐地躺在床上,眼前虽是大片大片的漆黑,却未闭眼。
正在心里默默念着“鬼手”两个字,忽觉枕旁好似划过了什么物什,她双眼蓦然瞪大,屏着呼吸,缠着纤手,朝它方向探了过去……
摸上去的触感,竟像是一只人手。
果然是只手!
——“啊!!!!!!!”
贺馨芫即刻将那只手松开,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碧衫丫鬟也被惊到,忙命人掌了灯,关切询问道:“姑娘…姑娘,您是不是做噩梦?”
贺馨芫满头大汗地做起身来,方才恍然,适才原是她自己吓唬自己,哪来的什么鬼手,原是守夜的丫鬟帮她掖被罢了。
回过神后,贺馨芫一想起自己竟然花了六两银子,将那精抄的《西都杂俎》都买了下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里面的故事一点都不好看,还一个比一个恐怖。
她心疼自己的银子,更对作者贻笑散人怨恨至极,却想着这两卷书到底是不能退了,钱不能白花,她总要将这几册书读完的。
转瞬便到了怡亲王择选正妃的吉日。
参选的世家贵女们个个提起了百倍精神,从妆容到衣发,无一不用心准备。
进宫的,普遍都希望能被选上。
因着怡亲王只择正妃,不纳侧妃,所以这名额,也只有一个。
贺馨芫是这些世家贵女里,年岁最大的一个,其余的姑娘们不过十五六岁,姿色个个鲜妍明媚。
她们按照宫中女官的指引,聚在一处,在御花园里静候着宫里那三个娘娘、还有在宫外单独开府的怡亲王的到来。
宫女备好了茶果,在贵主们没来之前,不拘着这些世家贵女们随处走动,所以相熟的几个姑娘们,已在石桌旁交谈起来。
与贺馨芫交好的姑娘们普遍都已嫁为人妇,自然不会一起应选,没什么认识的人,她倒也懒得交际。
约莫着皇后和太后还要几柱香的功夫才能来到,干脆绕过假山,寻了个僻处坐定。
见着四周无人,贺馨芫小声问:“书带来了吗?”
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贺馨芫没看的那最后一册《西都杂俎》,从衣襟里拿出递给她,不解地问:“姑娘,您不是说这本书难看吗,怎么连来这种场合,还要带着它来。”
主仆二人对话时,并未觉察出,假山后站着几道身影——正是霍乐识及其随侍。
皇后和太后还没过来,霍乐识竟是到早了,他本来就对选妃这事意兴阑珊,大抵也把江太妃跟她说的那几个姑娘的底细弄清楚了。
有的外表娴淑文静,在家却苛待庶妹庶弟。
有的原本是有相好的,为了当个亲王正妃,立即就跟从前的郎君断了。
霍乐识瞧过她们的画像,却觉她们模样千篇一律,他提不起任何兴致了。
惟其中一个姑娘有些面善,经由江太妃提醒,他才得知,这人原是他大哥霍平枭的远方表妹,也是他二哥前妻的妹妹——贺馨芫。
见着霍乐识正透过假山的空隙,悄悄观察着里面那对主仆的一举一动,身侧的侍从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道:“王爷,那就是贺家的二姑娘。”
霍乐识颔了颔首,却瞟见了丫鬟手中的那卷书册——正是他命人精抄的《西都杂俎》。
《西都杂俎》是他花费多年,才攥写而成的志怪小说。
而常乐坊的乐酩阁也不仅是间门书肆,也是霍乐识平素罗织收集天下秘闻的地方。
前日他去乐酩阁,便听那里的伙计说,有个年轻的姑娘,将《西都杂俎》的精抄本全卷买下,还对它爱不释手的。
当时,霍乐识便对这姑娘的身份起了些好奇。
却没成想,这姑娘竟然是贺家的这位二姑娘。
他似乎听到,那丫鬟说了些,来这种场合,还要带这本书来之类的话。
看来她是极喜欢他写的这本书了。
这厢,霍乐识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有了淡淡的笑意,准备听听这贺家姑娘,对他写的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另厢,贺馨芫将那册书卷接过后,没带好气地说:“那么多银子都花出去了,还退不了,我能不将它看完吗?”
她说这话的声音不高亦不低,霍乐识恰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一咯噔。
贺家这二姑娘,不喜欢他写的这本书吗?
这时,贺馨芫姣好的面容难能露出了些不豫之色,嘲讽道:“反正他写得已经挺烂的了,我就是要看看,这贻笑散人还能写得多烂。”
侍从眼见着,霍乐识的面色骤然一青。
贺馨芫自然没发觉有人站在她身后,自顾自地点评道:“我看啊,这人八成是什么高官家不争气的子孙,听这名字像是个四十岁的老头,约莫着是有些钱财,或是跟书局的人有些关系,才将这么难看的一本书都印成了册,还能请夫子制成精抄本。”
侍从又见着,霍乐识的手在颤。
贺馨芫这回干脆不控制声音的大小了,又说:“还有,这人一看便没有能驾驭完整故事的能力,六册书里,全都写的两三百字的鬼故事,我看的时候便觉得云里雾里的,反正他文采是不怎么样,还不如我写的好。”
话音落地,侍从瞥见,他们的怡亲王殿下仿佛僵在了原地。
而霍乐识在听完贺馨芫说的那些话后,双耳如被针刺,亦仿佛听见,他那颗脆弱的心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