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关于生与死的考量,依旧没有想通。
长街另一边,巡捕们提着铁尺和水火棍,叫嚷着冲过来,手中的铁链舞得哗哗作响,声势极大。
行凶的人大多已经逃走了,一段日子里不会在城内出现。这些人依旧在街上很有耐心地大吼大叫,仿佛没有别的方式显现自己的威势。
被赶走的只有百姓而已,街面上除了郑屠的尸体,只剩一群耀武扬威的差役。真正的凶手避开众人视线,悄悄钻进一间茶坊,神色自若,似乎只是去解了个手。
他们吓不走贪婪的虫子,巡捕头子用脚踢一下郑屠的尸体,惊讶道:
“死的是人屠子啊。老子说过,他再这么胡混下去,早晚一天被人砍死在街上,果不其然。”
听到老大发话,别的巡捕也不再做戏,围拢在破布娃娃一样的郑屠周围说笑。有人在打赌,他究竟挨了多少刀才死掉。
看见郑屠的尸体被人拨来拨去,明知他死不足惜,郭晔心中还是起了点莫名心思。
天黑了,差役也就走了,专对付死人的仵作用板车拉走了尸体,准备送到乱葬岗任由野狗吞噬。
尸体没了,虫子也就少了,几名更夫用铲子将渗了血的泥土铲进背篓,墙上的血迹也用清水洗刷干净。
郑屠留在世间最后一道印记也就消除了。
通过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郭晔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
屠户帮势力最大的胡肥子,不知从哪得知郑屠准备做掉他,成为帮中实际的话事人。于是趁郑屠不备出手偷袭,伤了他一条腿,准备在铺子里先下手为强将他弄死。
原以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未曾想低估了对手的武力。郑屠硬是从几十个帮众的包围中杀出,最后闯到大街上。
他虽在这一战殒命,但屠户帮也损失惨重,帮里手头最硬的弟兄差不多废了一半,受伤的不计其数,一时间人心惶惶。
当街杀人、私藏弓弩更是犯了城主府的忌讳。郑屠死了,视线很快会转移到胡肥子身上,他必须连夜收拾细软出逃,否则到了天明想走都不可能。在强大的战争机器面前,这些所谓的豪强不过是群任人拿捏的虫孑。
“人死仇灭,不说他的事了。大宝你明天去打听一下,三角地这片,新收行费的会是谁。”
过了这次动乱,老庞等余下的屠户或许会得到些甜头,老虎死了,再来几头豹子是合情合理的。史莱克城说起来是时兴等人掌管,但城主府的精力终究有限,没有帮会、牙行维护,商家想在城里立足,并不容易。
但获利最大的,或许还是这群人。屠户帮散了,城主府的人便可以毫无顾忌地用几年时间,将肉食生意逐渐收归名下,这是笔不小的利润。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就是胳膊很酸,连续捅了不知道几十下,手腕子都挫伤了。”
常利盯着茶碗里的浮沫,擦拭手上不存在的血污,轻声道:“那时候我不比你现在大太多,有人想把我归拢到手底下。听说他以快刀闻名,能一刀劈开耳环而不损伤皮肉。”
“当时我还以小打小闹为主,头一天捅出份油货,第二天就被这家伙堵住,要我跟着他。毕竟是年轻气盛,心里边总有点自负,瞧不起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这些人见得多了,大部分没什么真本事。”
“结果胳膊才递了一尺,一只耳朵就飞出去了。”
郭晔瞅瞅他的侧脸,耳根有很明显的伤疤,一看便知是后接回去的,等常利喝完茶才问:“所以你跟了他?”
常利摇摇头:“没有,那人被我杀了。”
郭晔愣住:“可他比你快。”
“这就是有杀心和没杀心的区别,死的往往是后者,他第一刀就该砍我的脖子。”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常利缓缓道:“现在人屠子死了,你把东西给我,就算两清。福禄洞那边,我已有合适的人选,你无需操心这些。”
“老天从来不是公平的,有人含着金子出世,有人生下来就是贵胄。你有属于自己的光明未来,应该珍惜,离我们这些人还是远一些好。”
郭晔低头笑笑,慢慢将一壶凉茶喝完,脚下踩的小木箱搁在桌上,朝常利拱拱手,起身离开。
他究竟是在复仇,还是作孽,亦或两者兼具?
快意恩仇也只是个理想,很多时候都过不去自己这关。
旁人的命运是否该受自己影响?一旦沾了因果,有时一生都逃不脱。
街角处,两位老夫妇互相依偎,蹲在郑屠死的地方哀声哭泣。
回到宿舍后,郭晔倒在自己床上,眼睛死死盯着房顶,很久都没睡着。闭上眼,就会看见郑屠满是血污的面孔,正向自己悲愤地咆哮:
“是你陷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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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先生说的那孩子?看上去没什么特别,无非心思多了些。”
血腥味已经散去了,新沏的浓茶芳香宜人,稍微凉些便可品尝。作为顽主,常利自然不必在意一杯品二杯消渴三杯饮牛之类的规矩,但他心中依旧不快。
最后不快的根源在年轻人身上找到。
此时的第五言一身茶褐衫子,帽子戴得端端正正,鞋子上不见半点尘土,打扮得不像一般魂师,倒容易被认作说书人。这种规规矩矩的样子,游离于秩序之外的人自然不喜。
常利没答他的话,从怀中掏出一个旧褡裢,摆在桌上。就在刚才,这东西还属于另一个人。
“他才多大年纪?即便有七怪小时候的本事,想要与福禄洞作对,下场也会很惨。您断了和那孩子的联系,是故意不想将他卷进来吧?”
“您,和我预想的形象很不一样呢。”
“你话太多了,”常利冷声道,“我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没必要像马子一样了解对方。”
“说的也是。”
第五言将褡裢拿在手中,体会表面的粗糙感。摩挲良久,从当中掏出一串打满了结的绳子,“这便是您说过的,一窟鬼的钥匙?想不到他们还在用如此古老的手段。”
常利点点头,指着绳子道:“福禄洞里面纵横交错,堪称一片新天地,我了解的也仅限于其中一个洞口。如果不解开里面的秘密,就无法走进去和一窟鬼交涉。”
第五言皱着眉头端详绳子,数了数,大约有三十来个绳结。
“史莱克城坐落立马平原,地势不高,每逢雨季或洪水,城里便会有严重的内涝,地下通道就成了不可或缺的部分。其实想要攻打这座城并不如很多人想象那般困难,只要掘开河堤,史莱克很快会变成泽国。”
常利轻蔑地笑笑:“以为只有你聪明?我虽然对怪物学院不甚了解,但可以确信里面拥有超过我们想象的存在。普通的天灾人祸,对他们而言未必是不可化解的。”
第五言拱手表示受教,常利又道:“一窟鬼没有走到地上的勇气,长时间不见天日,他们中的大部分是无知且懦弱的,更谈不上智慧。他们的活动范围,也不可能超过头领们探索过的部分。”
“既然智力有限,又无人教导,在纵横交错的地下行走,没有个对照可不行。这绳子除了钥匙,更是地图,只要破解每一个绳结的含义,福禄洞的秘密就揭露大半了。”
第五言将绳结放回桌上,因为常利又掏出个布包,里面赫然也是根打满了结的绳子,只是较郑屠这根要短些。
他将两根绳子并排摆在一处,检查一阵,对常利笑道:“您看,这两根绳子上打的结很多都没变化,就连手法也完全相同,我很怀疑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时间不同罢了。”
“你猜对了,这是我几年前杀掉的一只鬼身上搜出来的。”
“您没必要告诉我……”
“无妨,杀了只鬼而已,难道城主府还会来人追究我的罪行不成?”
第五言将两根绳子都收进褡裢,交给旁边垂着头的小厮,“我回去后便开始参详,应该不会用太长时间。”
“最好动作快些,下面的人等不了你太久。”
“您这是在……”第五海眨眨眼,目光清亮,“悲天悯人?”
常利摆在桌上的手抖动一下,可以看出用了很大克制力才没把茶壶砸他脸上,“我只是不想违背自己的承诺罢了!”
“同时我也讨厌不遵承诺的人,我助你接触福禄洞,你承诺在将来某天毁掉那个地方。若你只是在诓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瞧他的神色,没人会认为是在开玩笑,第五言也懂得这个道理,“还有一件事,如果我失败了,您会怎么做?”
常利咧开嘴,露出鲜红的舌头与洁白的牙齿,如同某种危险的猫科动物。
“你若失败了,肯定不会有命回到地面上,就算有,我也会杀了你,还操心这些事情做甚?”
“无他,惟心中好奇而已。”
“滚!”
常利烦躁地挥挥手,结束了这场令他不快的对话。郭晔是有些特殊之处,好歹只是个孩子,比起这些妖孽般的人物不算什么。
西边的太子爷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这次却没有具体的缘由,仿佛背后有无形的手在挑动城内各方势力争斗。二金刚莫名其妙被抄了家的事,常利自然是知道的。
无论神秘的第五言,还是那些不露面的家伙,都比一个聪慧些的小子值得在意。他有预感,现下发生的这些不过是前奏,自己恐怕很难不被卷入这次动荡。
或许已经被卷入了。
若不考虑背景,城中可以碾死郭晔的人物并不少。史莱克城是巨大的斗兽场,除随处可见的虎豹豺狼,东边还有一条瞌睡的巨龙。
他只不过是乱入其中的脆弱人类,想要活下去的唯一思路是挖个洞躲起来,等到造出高达再将链锯剑架在龙头上问它谁才是老大。
常利闭了会眼,压住内心的躁动,再睁开时,依旧是那个桀骜不驯的顽主。
没告诉第五言的是,若计划失败了,取代郑屠的人将会变成他自己。
第五言看着夜晚的史莱克城,像一潭泉水,平静而澄澈,没有一丝涟漪。
又像一座火山,沉闷而压抑,随时会喷发火焰。
后面的小厮提着褡裢,亦步亦趋,丝毫不担心被人顺手牵羊。
因为在这一行,他自己就是最顶尖的之一。
“我有个条件,你如果不答应,我绝不会帮你,大不了把命还你就是。”
那晚被第五言趁乱带走后,胡掣是这样说的。
“什么条件?”
“事情弄完后,把我送远远的,笆篱子也无所谓,我永远不想再回这个地方。”
……
郭晔不愿醒来,他在梦中和郑屠辩论,撕扯,最终搏杀。
这种感觉很奇妙,两人在争吵时,郑屠嘴笨,远不是牙尖嘴利的郭晔对手,几句话便哑口无言,撒起泼来。
换了打架,他也不是个。郭晔没用家里教的一大堆内容,单单用杨岳鸣的摔跤技法,就将郑屠跌得七荤八素,半晌爬不起来。
至于搏命,化身人熊的郑屠依旧没能扳回一局,因为他手里有电磁炮……
郭晔的脸有些发红,呼吸粗重。罗睺用手试了一下,全身盗汗,手足冰凉,额头忽冷忽热。
从未见他生过病,似乎要将之前的一次补完。
旁人看见或许会受到惊吓,鸿鸣悬在郭晔头顶之上,罗睺举刀姿势歪斜,绝不属于任何一种招数,提刀的双臂软弱无力,似乎下一秒便会脱手。
若放入郭晔眼中,或许能察觉出一丝微妙。罗睺摒弃了一切外观和常规,只为这一刻形成自然而然的状态。
如同水。
他仿佛陷于迷惘,本就偏白的脸孔全无血色,汗珠自罗睺额头冒出,如同经历一场苦斗。
郭晔对发生在身旁的事一无所知,他在梦中活得很艰难,仿佛被困在一个死去的世界。阳炎不时散出光芒,该死的黑雾驱散一批又来一批。
走了很久,也没能找到边缘,这地方没有晨昏,没有日月,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
郁结的浊气填在胸中,就在黑暗完全蒙蔽郭晔的心眼之前,恍然感到一股暖意。
借着这股暖意,他的神志在最后关头恢复过来,郑屠已经被电磁炮打成肉丸子,郭晔的呼吸渐缓,沉沉睡去。
鸿鸣在罗睺手中消失,他整个人半跪下去,汗如雨下,如同在生死边缘走过一回。
次日,郭晔去医院买了些安神药物,临走前,在曹盈的病房外踟蹰一阵。
透过小窗,见曹盈已不似上月那般憔悴,只是被剃掉的头发长出不多,看上去稀稀疏疏,像刚经历冬天的树林。
……
两个泼皮将脸遮得严实,提着袋吃食匆匆走在街上。北边的顽主先一步陷入混乱,当中有不少上一代的幸存者,胸中都憋着火气,再加上新崛起的孙大伟孙大庆,就是城北近半的城狐社鼠。
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拥有纵害四方的能力。老顽主们与孙家兄弟不合,自身内部又能分出六七派,明争暗斗,外加太子党浑水摸鱼,北城的秩序已经大乱。
南边相对安稳一些,以常利为首的顽主们闭门谢客,不再过多上街。
这些都是意外,至少胡肥子这样认为。
自从郑屠死后,他觉得自己没有一件事不出意外,所以两个亲信将街上的见闻说了之后,他便陷入沉默,一群人无声吃起东西。
如今,城主府的通缉令依旧在城门口贴着。事情过去了半个月,也没放松对自己的追捕,赏金反而翻了几倍,他心知是自己“存货”暴露的结果。
赏金不少,称得起大钱,对家无隔夜粮的佛爷们更是如此,而下死力气抓捕他的,反而是屠户帮的往日兄弟。
“胡老大,咱到底在找什么啊?这样没头没脑的,究竟啥时候才算完?”
胡乱对付了肚子,一个泼皮忍不住发问,另外那个漱漱口,同样出言:“今天上街,可能有人已经开始注意我们了。”
胡肥子将脑袋抵在墙上一下下磕着,满脸痛苦道:
“一个袋子,就是人屠子平时挂腰上那个。里面有根绳子,我也不知道什么绳子,只知道如果找不回,咱们几个和全家老小都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