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只野兽,严春秋不免有些懊丧,原指望靠这案子翻身呢。郭晔提醒这猢狲背后多半还有主人,他才来了些精神。
两人就着灯火四下查验,除掉落几根毛发外,猢狲踩过的地方有些油腻。严春秋用小刀刮了一点,凑到鼻端嗅嗅,“烟火气。”
过一阵,又道:“像是灶神祠那边的。”
对史莱克城的地名,郭晔不甚了解,严春秋解释道:“就是白天抻面馆那一片。”
灶神祠的店铺,此时几乎都插上了门板,两人从东街转到西街,也没见猴子的影。此时已快到五更天,空气闷热得紧,加上困倦,郭晔便不愿再作陪。
刚走出胡同口,他便听见一阵口哨,还有动物吱吱叫唤。循声望去,有一小个子人影正扯着绳子,绳子另一头正是那猢狲,脑袋摇晃着,头上的骷髅哐哐作响,投在地下一个巨大的影子。
郭晔来了精神,喊一声,伸手便要去抓,不料有柄飞刀直飞过来。一顿脚,飞刀打在墙上,擦出片火星,在黑夜中煞是醒目。
飞刀没开刃,他也觉得委屈,最近这些人为什么对自己恶意都那么大?
委屈的郭晔一把扯住那人,两人扭打起来。意外的是这人会些把式,身手倒也不赖,只不过相对寻常人而言。郭晔没费什么力气擒住那人手腕,将胳膊扭到身后,按在地下。
猴子借机挣脱,跑两步蹿上屋顶,没影了。
“松手!”
被他按住的人叫了一声,竟是个女孩。郭晔腾地跳起来,那人爬起身,抬手便要打他耳光,“登徒子!你赔我糖糖!”
什么糖糖蜜蜜的?郭晔尴尬得满脸通红,却摸不着头脑。躲过这一巴掌,向女孩道歉,只说这猴子偷了东西,失主心急。
得知了经过,那女孩朝他摆摆手,权作原谅。
女子十七八岁年纪,自称穆清,一身大红衣袍,脸上虽带风尘之色,姿容倒是姣好。一手拽着那拴猴绳,身上背着打补丁的包袱。
穆清来自天魂北方,是津海道浮阳省人,七岁起,便跟着父亲在街头耍猴卖艺为生。几年前,老家闹了兵灾加旱灾,父女俩一路逃荒到这里,卖艺加乞讨,过得一天算一天。
史莱克城物价昂贵,但赚钱也相对容易些,父女俩省吃俭用攒下些钱,打算回家乡看看。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老爹染上了病,医治不得,两腿一蹬便咽了气。
连抓药带请郎中,前后忙活半拉月,病没治好,银钱倒花光了。穆清哭号了些天,葬了老父,但日子还得接着过,只好独自摆摊卖艺。
穷人,有时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
她现今在灶神祠租了个偏房暂住,只求不饿死。糖糖是那猴子的名,原本除靠它过活,也算能有个伴,结果上个月跑丢了。和人打听才知没跑太远,今晚终于抓到,谁知又让郭晔搅合了。
对此他也相当过意不去,正想着如何补偿,突然觉得不对,疑惑道:“你卖的什么艺,要把猴子打扮成那德性?那脑瓜骨我看可是真东西。”
穆清脸一红:“我哪知道?以前根本没那玩意儿!”
郭晔还想再问,却听有人喊了起来,严春秋不知何时走到胡同另一头。两人跟过去,拐到后街,却见他站在一间破屋边上,脚前是片洼地,上面飘着几缕蓝幽幽的磷火,一明一灭,甚是可怖。
穆清“啊”一声,脚底绊了一下,包袱掉在地上,掉出些飞刀铁盘之类的玩意儿,急忙蹲下收拾,郭晔也弯腰帮着捡。
“这是鬼灯笼啊,以前没少见这东西。”
郭晔咂舌道:“我当然知道是什么,问题瞧这架势,这片地得埋进去多少尸体?”
洼地里种着些野菜,青油油的。严春秋紧绷着脸,枪尖在地里戳了几下,带出的泥土潮湿松软,散着股霉臭味。
他想了想,没通知自己的同僚,只招呼附近的巡捕房。很快便来了一群人,巡捕探子仵作什么都有,从地面往下挖了五六米深,刨出一堆零散骨骼。
有经验的仵作数了数,觉得得有三十来人,或者更多。
比起新丰城那次,这次挖出的明显新鲜些,有的还未怎么腐烂,只是更加支离破碎。一群人忙到天明,勉强拼出两具完整的骨架。
腐坏程度最低的那具,身子被剁成几截,没有颅骨。从切口判断,斩骨刀定然锋利无匹。所有尸体死因相同,都是一刀斩首后被肢解。
骨头上还有数不清的刮痕,像是有人用刀细细剥去皮肉。
郭晔陪着做笔录、按手印,前前后后耗了一宿,对这群人的工作效率总算有了初步认知——没有最磨叽,只有更磨叽。太阳升起后,巡捕们封锁了这片胡同,外边不让进,住户也不能出门。
穆清想走,李连秀不同意,作为捕头,他认为这女人有嫌疑,枷锁都预备好了。
对此穆清表示抗议,声称要去找糖糖,严春秋冷冷道:“那猴子戴的骷髅头十有八九就是这的,几十条人命,你这养主还想撇清?先担心自己吧。”
穆清干笑一声:“死人算什么?我从小见得多了。”说完便要走,却被几个巡捕七手八脚按住,挣扎不得。
“贱人!”
见她仍不服帖,李连秀骂了一声,抬起铁尺便要打,手肘却被人捏了一下,登时半身酸麻,铁尺落在地下。下意识朝旁边怒目而视,见是郭晔,愣在当场。
边上的巡捕们也还记得他,互视一眼,不知该作何是好。
严春秋皱眉:“你这是……”
“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也不该被这样欺负。”郭晔缓缓收了手,“别的不说,你们连证据都没有,就要打人,不合适吧?”
“留人无所谓,如果她真是凶手,该杀杀该剐剐我一句话都不说。至少确定之前,我觉得不应该上这种手段。”
李连秀还想说什么,被严春秋横了一眼,讷讷住了口。
“那我今天给小兄弟一个面子,这些天先住单间,也不上刑,等水落石出后再让她走,这总没问题吧。”
郭晔点点头,严春秋又道:“不过,最好是能早些破了案子,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就被一撸到底,新上来的好不好说话就不知道了。”
……
穆清被带走后,郭晔回了客店,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着。就这样耗到下午,喝了两杯茶,肚里咣当咣当尽是水声,才想起这些天就没正八经吃过饭。
尽管饿得前腔贴后腔,之前看到的场景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是半点胃口都没。但与身体过不去并非聪明做法,郭晔强打起精神,逼着自己走到外边。
想起昨天没吃上的面条,他又去了那家抻面骨头馆。
馆子门口居然在排队,有的还拎着锡盒准备打包,看样子都是食客。现在距未时还有三刻,没到饭点,街上其他铺子都冷清得很。
郭晔伸长脖子一瞧,馆子里人比昨天还多些,一条长凳坐四个人,挤在桌前吃面。有没位置的,端碗蹲在门口,吹吹气便就热吃起来,一时间吸溜面条声音不绝于耳。
香味与吸溜声渐渐勾起郭晔的食欲,这时才看见靠近门口坐的人挺眼熟,敞着怀吃得满头汗,原来是李捕头。
上前打了招呼,郭晔拉条凳子,坐下排队。李连秀说,最近热气还没过,算不上人多,要放在春冬,队伍还得拐个弯。
“真有那么好吃?”郭晔想起吃过的老洪家抻面,味道虽不错,也未夸张到如此地步。
“这家面条筋道,汤还好喝,油不腻,咂一口能香一天。”李秀莲越说越起劲,撂下筷子,指着让郭晔看老板的手艺。
老板看面相才四十来岁,头发却全白了,穿一件跨栏背心,外罩的围裙用碱面洗得发灰。两条光膀子挥舞着,将面团在案板上砸得啪啪作响,抹了油,搓成长条的面用手一提一甩,转眼拧成麻花。
再甩两下,又是啪地一摔,几趟下来那面如弹簧一般,一抖便弹动不止。胳膊粗的面柱子渐渐成了皮带宽窄,又有了二细毛细。
等了一阵,大道上停下匹马,有个马弁打扮的腰里揣着鞭子,手上提着饭盒,扒开人群就往里挤。排队的也不说话,老老实实让开。
郭晔虽看不惯,也不愿多生事端。李秀莲胳膊肘被撞了一下,险些将面碗碰洒,等那人走后小声骂了几句,倒也不敢声张。
“谁啊他是?”
“不认识,咱史莱克城那么多官儿,手底的下人更多,天知道哪家的。”他又指指正盛汤的老板,“这店不大,但干净,有不少当官的也喜欢吃。”
这点李连秀没吹牛,面馆里有蒸有炸有炒有煮,每样都单独摆放,锅灶也不油腻。茶壶收拾起东西也麻利,至少比巡捕们效率高……
快排到郭晔时,他忽然想起什么:“昨天那姑娘没出什么问题吧。”
李连秀面部肌肉抽动几下,咬断了面条,不情不愿道:“打了几下,但有您的话在先,弟兄们下手都不重,也就口子鼻子里淌了点血,正在小号里边关着呢。”
“你……”郭晔瞪大了眼,指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您先别急着冲我发火,”李连秀将他手按下,“我不知道您昨天那些规矩是哪来的,反正我们的规矩是进了门照例得打,不然不说实话。您不知道上面盯得有多紧,拖时间长了,倒霉的就是我们。”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块骨头,是人的指骨。
“并且这次打可不是没来由,您早上走了之后,来了只猴子,就是脑袋上戴骷髅那只,甚是狡猾,几个弟兄围着都没抓到,倒是落下了这个。”
“在吃饭地方我不愿意说,这骨头和那些死人都是一块的。再者说,那女的是外边来的流民,不是什么清白人,您可怜她,不如先可怜可怜我们,这几个月的饷钱还没着落呢。”
一通抢白说得郭晔哑口无言,还要再问什么,李连秀喝干最后一点汤底,拱拱手走了。
队伍排完了,老板揉起面团,郭晔点了份三细,寻个角落坐下,脑子里还在想李捕头的话。
那老板照例没回话,面团蹭了几下干面粉,再凌空一扽,几下扯成细条,扔进一旁汤锅里煮。出锅后淋上肉汤,放了肉末香菜,点几粒辣椒,郭晔便端了回桌。
用筷子头捞几下,这面条粗细有些不匀,称不上好手艺。他回头瞧瞧老板的手,十指微微蜷曲着,手心手背没一块好皮,像是被开水锅烫过。
犹豫了一下,他叹息一声,没问。
捞起一坨面,吹吹热气,正要大口朵颐,门外蹭一声蹿进个影子,众人大哗。原来又是那猢狲,郭晔循声望去,没见到,一转身才发现已跳上了桌子,也不怕烫,在碗里捞了把肉往嘴里塞。
郭晔这个气啊:一个二个的,感情都不让人好好吃饭是吧!
他站起身,撂下筷子便伸手去抓。这猢狲不愧是卖艺出身,一边舔着爪子,一蹦就上了屋梁,几下钻进后厨去了。郭晔追在后面,却被那老板扯住袖子,只是动动嘴,没说话。
“抱歉啊。”
他也顾不得许多,甩开老板的手,喊一声臭猴子,追了进去。
后厨很整洁,甬道里边陶砖铺地,滑溜溜的,一看就是刚擦过。尽头处,糖糖蹲在池子边上,掀开一铁盆上的油布,捞里边的肉吃。
郭晔赶上几步,猛地一扑,揪住了它尾巴尖。只是地上太滑,糖糖一纵身子,又跳了出去,骷髅头摇得咚咚响。
正当郭晔要用武魂时,它蹲在一边案板上,吱吱叫了几声,又掀开一大块布,下面是个人头。
两腮凹陷,瞪着眼,是昨天那叫化子。
脖子根切面整齐,已没了血色。
……
郭晔一时愣住,没回过神,眼目却忽然收紧,后颈处汗毛似要炸起来。
他衣下身体绷住,柔软的肌肉变得如磐石坚硬,瞬间进入极敏感的状态。
就在空气即将凝固的瞬间,一股针尖般的杀气袭来,从后方,并且呼吸相闻。
不可能!
郭晔瞪大了眼。
身后没有什么空间,并且他不知道什么人能够不动声息潜藏进来。
大脑尚未反应,却不妨碍身体做出行动,肌肉比脑子先动,这是他此前一直练习的。
已无足够时间转身,郭晔双足蹬地,以平生最迅捷的速度朝前扑去。人在半空时,俯身,低头。
颈根处一道冰冷掠过,随即变得火辣。有看不见的利刃于肩颈之间划出伤口,鲜血在空中散出红色的花。
他在半空中蜷着身子,手臂猛力挥出,柳叶刀从脚底向后方射去。随后看也不看结果,以完好的左侧背项着地,顺势再滚一圈,拉开距离。
左掌拍地推按,以左足为轴旋转起身,看着那钉在墙上的飞刀,眼中尽是恐惧。
后面没人。
再扭头,甬道里多了个男人,仪容非俗,生得金刚脸盘,少昊貌相,敞着胸脯,有拔山之势,虬髯胡须,显杀伐之威。身高九尺有余,举手能摸得天顶。
上披一身藤黄衣,腰系一条赤铜链,套着护腕,蹬着草鞋,手里是柄奇形长刀,刀尖滴着血。
这刀外轮开锋,内身厚重,直至尖端一拃长才有刃。刀身剑尖,与单锋剑的式样刚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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