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军却没有应战。
前锋忽然迅速后退,扩成半圆,任由希图所率的乌蒙兵直冲而入,而中军,则围成三个巨大的圆,人人手中持有一人多高的铁制盾牌,中间最大的那个圆形中央是搭建的高台,高台上,夏侯渊与楚清欢不知何时已站在两面大鼓中间,俯视着这茫茫雪原之上,数十万人的川流奔涌。
等到乌蒙军的前锋全部进入半圆之中,石坚随后关闭了入口,与中军后方手持长盾的后备军首尾相接,阵形变幻,左曲右弯,内部形成多个曲折通道,每一条路都可行,每一条路又全都是没有出口的死路。
而之前由杨书怀与清河率领向两边扩展的两翼,亦形成中间矩形周围曲道的阵形,相对独立,又与主军相通相连,彼此呼应,将乌蒙军的左右翼困在阵中。
这还不是全部。
就在乌蒙军的左右翼与前锋被围,而中军还可自由冲杀之际,乌蒙军后方忽然涌现出大批兵马,不同的军服,却以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装备,将剩余乌蒙军全部围困。
正是十五万文晋大军。
楚清欢面沉如水,平静注视着底下的一切,直到大邺军与文晋军彼此交融,浑然一体,将打散的乌蒙军整个吃进,这才猛然一挥手中大旗。
风扯红云,血色迷眼,掌握生杀予夺的杀神终于下了夺魂之令。
鼓声骤变,阵形缓缓变幻,七星罗盘阵正式启动!
“将军,我们被围了!”紧随在希图身后的士兵大叫,“这是什么鬼阵法,见都没见过!”
希图按马坐着不动,警惕地看着四周那一片长盾,没错,这种阵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跟寻常的一字阵,长蛇阵,锥子阵完全不同,看似简单的包围,可里面暗蕴万千变化,因势而动,因利而导,让他这个久经杀戮的人都心中没底。
只是……他冷笑一声,不就是个复杂一点的阵么,他希图不是被吓大的,有什么好怕的?这种故弄玄虚的东西讲究的就是给人造成心理压力与茫然无措感,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在他的大刀面前,一样不堪一击。
他此时面带不屑,根本不将此阵放在眼里,等到不久之后,当他真正见识到七星罗盘阵的威力之后,他才知道,他那时的自大是多么可笑,可一切都迟了。
战鼓愈响,声声震耳,希图一声大吼,大刀朝天一指,“乌蒙的勇士们,不要被这阵法迷了眼睛,再好看的阵法也挡不了我们乌蒙的大刀,只要杀了他们,乌蒙就可以称霸中原了!”
“杀!”
“杀了他们!”
乌蒙军血液里的野性瞬间被再次点燃,挥刀就朝连成一片的盾牌凶悍地冲了过去,然而未等手中的大刀斩下,盾牌下方的洞口中便伸出无数支长钩,对准他们座下的马,狠狠一勾。
钩子长而弯曲,靠里面那侧边缘极为锋利,只是这么一勾,那马的前蹄就被整只勾下。
一匹匹健壮上等的战马纷纷倒地,发出凄厉的哀鸣声,乌蒙兵完全没有准备,随之跌下马背,甫一落地,盾牌后再次伸出无数锋利长枪,对准他们身上的要害刺下。
犹如镰刀收割麦苗,一拔拔,一茬茬,那些让乌蒙兵自以为傲的大刀根本没有落刀的机会,性命便已被收割。
乌蒙军被一点点蚕食,阵法时疏时堵,大邺将士皆已被巴达荣贵的卑鄙手段激起满腔愤怒,此时下手更是毫不留情,不管是人是马,见者就杀。
乌蒙神情大骇,左冲右突,狂乱奔走。
有人见摔下马背的同伴被乱枪刺死,慌乱之中竟弃了马徒步奔跑,却不知死得更惨,盾牌上中下三个洞口处各有长枪刺出,不是被割了喉,便是被斩了腿,或是被一枪洞穿了腰腹,最后依旧逃不了乱枪加身的命运。
或有不少发狠的,拼着肠穿肚烂扑过去堵住盾牌上的洞眼,用自己的血肉为同伴争取突围的机会,瞳仁里留下的最后影像却是同伴在杀了对方一两人之后,很快被更多的枪扎成了马蜂窝。
没有人可以逃脱,在这样似有无数逃生机会,实则没有任何生路的绝境之中,拼尽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除了换取对方极少的伤亡之外,没有人可以活命。
“这是天要亡我……”巴达荣贵被护在一个小圈子中,看着属于他的那些斑斓之色越来越少,看着满地的血肉尸骨,再也掩不住内心的震惊与悲愤。
与大邺交手那么多次,他从来都不知在这最后的关头,大邺会使出如此具有杀伤力的大阵。
这种完全不拿人命当回事的杀戮,是要有多冷酷绝情的心性,才能做到?
连他都做不到。
不,他根本就想不出这样的阵法,如果想得出,他早就拿来灭了大邺,灭了天下。
他猛然转头,遥遥望着高台上的那对男女,距离太远,连他们的容貌都看不清,可那种冰冷肃杀之意,竟让他浑身发冷,犹坠冰窖。
这不是要灭他这三十万大军,而是要灭他乌蒙!
楚清欢立于高台,巴达荣贵愤恨的目光于她来说无关痛痒,她只看着占据了半个平原的大阵,看着它开始慢慢收拢,外围的罗盘越转越快,而象征七星的七个圆形稳据中央,屹然不动。
这就是七星罗盘阵,她与阿七当年常玩的一种游戏。
而此刻,她就是这游戏的操控手,将心中演算过无数次的游戏付诸于实践,秘密锻造特定的武器并千里迢迢运送过来,将文晋与大邺的军队进行多次暗中模拟演练之后,终于让这将近百万人的三方同时推动了这场较量。
游戏终归是游戏,现实终归是现实。
那时她说阿七的心不够狠,所以注定要输,可是现在,在她面对这完全不同于棋局,规模如此宏大,战况如此惨烈的战场,看着这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内心似热实冷。
现实凉薄,战场无情,有时候不得不如此残忍。
你不杀人,人必杀你。
有些事情,只能通过绝情的杀伐来解决。
两侧鼓声如雷,身边弓弦渐满,她的眼角余光里,是一抹墨与金的交替,墨色的箭尖,金色的大弓,执弓的手稳如磐石,精准地对准了渐被困至无路可逃的乌蒙大将希图。
希图正狼狈挥刀,抵挡着四面压迫而来的盾墙,心中一丝警兆徒生,仓促间回头,眼前一线墨光如电如梭,在他骤然大睁的瞳孔中,正中眉心。
当初那一箭暗算,当连本带利偿还。
大将死,主心骨顿失,余下犹在残喘争命的乌蒙兵再无斗志,纷纷扔了武器伏地痛哭,大喊投降。
如此惨烈的单方面屠杀,连他们这些从不将人命当回事的人都看得手软心颤,原本的狂放自大此时都被践踏成了不值一钱的烂泥,什么勇士,什么自尊,统统都成了屁。
“不许降!”抱着早已昏死过去的大妃的巴达荣贵目眦欲裂,再深沉的阴谋与算计也抵不过此时的兵败如山倒,但他身为一国大汗王的身份与地位,自有他的荣耀与骄傲,怎么能降?
阿依汗紧挨着他,上下齿关叩得咯咯作响,双手死死抓住马鬃,浑身抖得几乎坐不稳。
他何时见过如此多的血,何时见过如此多的死人,何时见过这样的屠杀,相比较这血腥残酷的战场,以前所为的连小儿过家家都算不上。
“啊”身边一声惊呼,他惊得立即回头,却见他的父王与母妃重重跌在地上,跌下之时两人被震开,身边的护卫不知何时一个不剩,不断逼近的长钩终于削断了他父王的座驾。
无数支枪尖扎出漫天血柱,一柄大刀挟带寒光万丈,轰然砍下那颗代表至高无上权力的头颅。
他眼前一烟,什么都叫不出,倒头栽下马背,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烟色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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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杀戮,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天烟,整个乌蒙大军全军覆没,上至巴达荣贵,下至乌蒙兵,连同各部首领与他们带来挣军功的儿子,以及巴达荣贵的其他王子,尽数死于刀枪之下。
文晋与大邺亦有死伤,但相对来说,这点损失小到微不足道。
当战鼓歇,厮杀止,所有人立在原处,望着这人间地狱,竟久久无法言语。
不知如何形容此时心情,不知如何描述此间情景,谁也没有想到这阵法威力如此巨大,谁也不敢相信这三十万大军是自己亲手所杀。
偌大的平原死寂无声,只有北地的风与天上的鹰见证了这场空前的胜利,许久,有令传下,命文晋与大邺两边的将军清理战场,清点伤亡人数。
高台上,两名世间最出色的男女并肩而立,衣袂翻飞,长风呼啸,一样挺拔坚韧的身影屹立于天地之间,再冷厉的风霜都不能将之吹折。
看着一辆马车朝这边缓缓驶来,夏侯渊神情淡淡,深邃的眸中再也没有初时的起伏。
“下去看看吧。”楚清欢握住他的手。
“嗯。”触到她冰凉的手指,他反手将她双手拢住,用温热干燥的掌心将她的寒意驱散了些,直到感觉到她不再冰冷彻骨,这才松开,又拢了拢她的裘衣,重新系了有些松开的系带,确定她不会被风吹着,这才牵了她的手慢慢步下台阶。
她默默地由着他,感受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体贴与呵护。
一个男人,他若爱你,不是他的信誓旦旦,指天起誓,而是在最平凡最细微处体现出来的关爱,这种细枝末节中显露出来的相濡以沫,不让她觉得琐碎,反而想起天荒与地老。
这种感觉,很好,很好。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北地的气候最让人琢磨不透,明明春季将过,天气却冷冽得让人以为进入严冬。
“主子,姑娘。”立在马车一侧的杨书怀见到他们便迎了上来。
另一侧的鲁江听到这称呼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向夏侯渊先行了一礼,然后走到楚清欢身边,“陛下。”
他故意加重了声音,并侧目看了杨书怀一眼,后者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地一笑。
他可不在乎鲁江怎么想,姑娘就是姑娘,是他们认定的皇后,陛下这个称呼一喊,要成为皇后可多了许多障碍。
“主子,可是先回营?”
夏侯渊注视着那车帘,道:“打开。”
杨书怀应了一声,抬手掀起车帘。
外面天色已烟,车内更是一片模糊,鲁江点起火把,火光映出两张麻木的脸,也让车内的两人同时一惊,象受了惊吓的兔子,紧紧缩成一团,看过来的眼神就象看两个恶魔。
乌蒙大妃,或者说大邺的丽妃,在短短半日之间便似老了十多岁,把过去那些年留住的青春全数奉还给岁月,连鬓边也多了几丝银色。
“渊,渊儿……”她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身子却尽量缩进角落里,双手紧紧抱住阿依汗,那姿势,还是那么象一只护崽的母鸡。
夏侯渊轻抿着双唇,眼里划过一抹轻讽。
尽管心已如铁石,可在看到这样的姿势时,心里还是会有那么几分苍凉。
“你杀了我父王……”被护在怀里的阿依汗眼里渐渐积蓄起恨意,突然冲着他喊道,“你杀了我杀王!”
“阿依汗!”丽妃惊骇地大叫,死命将他的头按回怀里,双唇发抖,担心害怕到极点,还竭力扯开一抹笑,“渊儿,你别怪阿依汗,你别怪他……他还小,不懂事,也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多……”
她脸色苍白,眼前闪过那片血淋淋白花花的景象,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但死人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
“他还小么?”夏侯渊极为冷淡地看向阿依汗,“在他用刀砍下大邺百姓的头颅,"jian yin"大邺少女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你身为他的母亲,看着他杀他母亲故国的子民,残害他母亲故国的女子,就不为他感到羞愧?”
“奸,"jian yin"?”丽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渊儿,一定是你弄错了!阿依汗不会的,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夏侯渊并不打算就这些问题与她多说什么,面无表情地道:“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乌蒙已灭,不日我便会派人去乌蒙解决善后,阿依汗……我不会再让他回去。”
“你要杀了他?”丽妃大惊,忘了要护住阿依汗,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仰头惊恐地看着他,“渊儿,你要杀了阿依汗?”
夏侯渊不语。
杀不杀阿依汗,乌蒙都将不复存在。
“你不能,你不能……”丽妃想要伸手去抓他衣袖,却忘了她在车上,两人相隔还有段距离,一手抓空,身子便失去重心栽了下来。
夏侯渊眸心一紧,下意识就放开楚清欢迅速上前两步,丽妃却仿佛不觉得痛,连滚带爬过来扯住他的袍角,仰起头,姿态低微到了尘埃。
“渊儿,母妃求你,母妃求你……”泪珠顺着弧度漂亮的脸颊不断流下,她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卑微地哀求,“饶了阿依汗,他是你弟弟,你弟弟啊……”
夏侯渊本欲伸手去扶她,听到这弟弟两字,已经伸出的手便僵在了原处,手指一点点地收起,握紧,铸成一个僵硬的姿势。
眸心深处似有无尽的烟暗涌起,那些不愿意再去回想一丝一毫的过往,硬是被这个凝聚了世间温暖,于他来说却只有冰冷和残酷的称呼勾起。
“过去都是母妃不好,是母妃抛弃了你,没有好好照顾你……”丽妃哭得肝肠寸断,“可这不关阿依汗的事……他是无辜的,看在你跟他都是母妃所生的份上,饶了他,饶了他……”
夏侯渊慢慢后退。
这就是他的母亲,为了另一个与其他男人所生的孩子,不顾尊严地,求他。
她以为他是虎狼之心,没有血脉亲情?
她以为他是铁石心肠,不识人间温暖?
她在一次次苦苦哀求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可曾想过,他的心也是血肉所做,会痛?
“唰”他一把抽出楚清欢别在腰间的弯刀,挥下。
锦帛裂,一角衣片分离,死死抓着衣角的丽妃顿时砰然跌在地上,夏侯渊转身,背影挺直而孤寂。
“请大妃上车。”
丽妃放声大哭,抓着身上的血泥还想来扯他的衣服,被杨书怀与鲁江一人一边架起送回了马车,哀哭声自车内传来,夏侯渊的眸心亦似无底深渊,烟得没有一丝光亮。
“母妃,你求他干什么!”阿依汗愤怒地大喊,“他杀了父王,杀了我们乌蒙那么多人,你还求他!”
“闭嘴!”丽妃尖声道,“他是你哥哥,只要母妃求他,他一定会放过你。”
“我没有这样的哥哥,我也不会认他……”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换来了所有怒吼的中断,片刻,阿依汗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母妃,你打我?”
从小到大,他这温柔的母亲给他的都是无尽的疼爱,何时对他有过重言,更何况是打?
一记耳光也打愣了丽妃,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却没有去看阿依汗,而是转头看向那个高大而萧瑟的背影,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一道属于女子的纤长身影,并不依偎,却坚定而笔直地陪伴在他身边,那般般配。
这就是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吧,她那时只顾着让他不要对乌蒙动手,忽略了那女子的容貌,但她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能感觉到,那女子坐在马背上笔直的身姿,沉静的眼神,端肃的气势。
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她这个儿子。
恍惚地笑了笑,这个被她抛弃了的,亏欠了太多太多的儿子,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守,她也就放心了。
“夏侯渊,我杀了你!”身边突然一声狂呼,阿依汗的身子已往外冲去。
“阿依汗!”丽妃猛地一扑,却扑了个空。
阿依汗如疯了一般冲了出去,手里持着一柄锋利匕首,朝夏侯渊的后背扎去。
一旁的杨书怀与鲁江未料到他会突然发作,更未料到明明已搜过身,将他身上的武器都去了,竟然还会多出一把匕首来,当下来不及拔刀,只能双双朝他扑去。
楚清欢霍然抬腿,旋踢,重重一脚蹬出,正中阿依汗小腹。
阿依汗的身子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落地时“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挣扎了两下没能再爬起。
楚清欢缓缓转身,冷冷道:“不自量力。”
丽妃怔怔地望着倒地不起的阿依汗,一时失了语,久久,久到其他人都以为她会爆发之时,她蓦地抬起了手,往自己肚子上一扎。
“不好!”在白光乍起一刹,楚清欢一拍马车车架,飞身就踢。
然而已经晚了。
丽妃无力地倒在车壁上,手握刀柄,刀身入腹,美丽的脸庞因剧痛而苍白如纸,她看着惊怒转身的夏侯渊,虚弱地扯起唇角。
“母妃!”阿依汗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死死抓着地面,一点点往这边爬。
“渊儿,饶,饶了阿依汗……”丽妃没有转头,她吃力地撑住身子,尽量不让自己倒下,抖着双唇道,“以前都是母妃造的孽,一切恶果都让母妃来承受吧……阿依汗是早产儿,出生时险些没能活下来……母妃是宠惯了些,以后你好好教他,好好教……”
她汗出如浆,一口气几乎接不上来,楚清欢立即跃上马车,让她靠着自己,又解开她领口方便她喘气。
丽妃仰头看着她,露出欣慰之色,急喘了几口气想要说什么,但此时已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摸索着去握她的手,眼里现出急切的期盼。
楚清欢默默将手送了过去,她激动而无力地抓握了几次,终是没能抓住,双手缓缓跌落在身侧……
“母妃母妃”阿依汗攀住车椽,抱住她的腿跪在车前大哭。
夏侯渊眸中的烟渐渐泛起一层暗红。
这张美丽的容颜在他过去那些年的梦里出现过多少次,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梦里,拥有这容颜的女子每次转身都是微笑着喊他“渊儿”,并为他张开双臂敞开怀抱。
可如今,她再一次离去。
第一次离去,一把火烧了寄载了他幼年无数美好回忆的宫殿,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葬身火海,即使没有亲眼所见,那亦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剜心之痛,只恨不得就此随了她去。
如今这次,却干脆在他面前,如此残忍地,鲜血淋漓地,一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不顾他的心是否会被凌迟。
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得不到了……
一片雪花落在他冰冷的颊边,被眼里的热气一熏,化作一滴晶莹水珠,颤颤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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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末,大邺以绝对的优势战胜了乌蒙,并一战惊天下。
震惊天下的不是大邺就此灭了乌蒙,也不是文晋的女帝亲率十五万大军驰援,而是这联盟的双方以仅仅两三万的伤亡换取的三十万人的覆灭。
这是怎样的奇迹!
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没有亲历过这次战役的人就是绞尽了脑汁也无法想像,而亲历过的,穷尽词语也无法描绘当时那冰山一角。
可怕!这是所有人对此役唯一的定语。
在大战结束的次日,夏侯渊便命杨书怀与清河带十五万兵力前往乌蒙,令他们不管用何方法,威压也好,怀柔也罢,务必将乌蒙遗留下来的族人迁至北邙山以南一带,从极北之地移至极南,彻底远离乌蒙故地,使他们永生不得再回故土。
这是他与楚清欢早已商议的结果。
乌蒙人凶猛善战,便是女人也极为泼辣凶悍,若是任由他们留在原处,难保将来不会再次成为祸害,只有将他们远迁,连根拔出,再与南地慢慢融合,如此才能消除隐患。
北邙山以南虽是荒地,尚未开发,但乌蒙人习惯吃苦,那里肥沃的土地与温暖的气候完全可以使他们存活下来,并在那里生根发芽,未必不会建造出一片繁华景象。
夏侯渊与楚清欢在战场上虽冷酷,但对老幼妇孺却决不会动手,想要灭一个种族,只要没有生力军,其他人慢慢教化便是。
至于沿途需经文晋,高越或莒卫等国,那都不是问题,只要修书一封,所经之处皆是通途。
当然,其中所需耗费的人力,财力,心力自不必说,但为长久计,再难也值得。
数日后,一封私函从御帐中发出,直达东庭新帝司马如御案。
据闻,新帝司马如在阅毕信件之后,望着虚空处出了会儿神,然后微微一笑,当即命人收拾行装,仅率万余人马,前往边境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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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初,燥热的风带着些许微熏,吹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只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凉席上大睡一场。
在大邺与东庭的边境交界,却有数十万强兵悍马的对阵,再热的风经过,也不得不凉上一凉,不敢太过无忌嚣张。
大邺文晋二十八万人马整齐列队,与东庭二十万边境守军遥遥相对,中间一片空地上,三军主帅对立,烟白分明。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紧张,场中的三人却如老友般闲聊,闲聊中,又决定了占据大半边天下的大势。
“腿好了?”楚清欢轻睨着司马如的腿。
坐着于马背,俊逸中多了分洒然健朗的司马如轻袍飞扬,微微而笑,“你知道的,本来就不是大碍。”
“嗯。”她点了点头,“虽然我后来知道你这腿可以恢复,但鉴于你在开始时对我的欺瞒,我决定与你一战……战书收到了吧?”
“收到了。”司马如依然微笑。
那封毫不正式的私信,上面写得清楚明白,某年某月某日,她文晋要与他东庭一决生死,她要来,他岂可不接。
“但是,”他眸光一转,转向抿唇不语,脸色不佳的某人,“我若记得没错,大邺与东庭有三年不兴兵之约,如今这可算是毁约?”
“自己的女人要与人打仗,作为她的男人,怎能不来。”夏侯渊说得大言不惭,“我只答应过不对东庭兴兵,但未说过不助阵,因此不存在毁约一说。”
楚清欢侧眸睨他一眼,自己的女人,她的男人……这是在宣告自己的所有权么?
“原来如此。”司马如恍然点头,越过他望向不远处的两国大军,片刻,才看向楚清欢,弯着唇角道,“东庭不比乌蒙,这七星罗盘阵就免了吧?”
“不能免。”楚清欢严肃地摇头,“东庭军事国力不比大邺差,与文晋相比更是不知强盛多少,若不用阵,我怕没本事赢你。”
司马如难得地一怔,一怔之下不免失笑。
“你没本事……”他好笑地道,“你没本事,当初却跟于琰两个人毁了我整座大营?”
“形势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算了吧。”司马如摆手,“这场仗我不想与你打,算我认输怎样?”
夏侯渊挑眉。
楚清欢倒是不动声色,“怎讲?”
司马如一笑,仰头看向碧色云天,眸光悠远,笑容宁静。
“你曾说过,你不好战,但也不反对以战止战。因此,你的战,是为了以后的不战。”他道,“七星罗盘阵杀伤力太过巨大,你会用来对付乌蒙,但不会对东庭。你说过的话,我一直记着,你问过我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肯定的答案。既然你我目标一致,又何必让无辜的人送命?”
“凭什么你就认为,阿欢不会对东庭用七星罗盘阵?”某人很是不爽。
“凭我对她的了解。”司马如淡然自若地微笑,“我愿意成全她,也是在成全我自己。”
成全她,亦成全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
楚清欢凝注着他的双眸,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她很清楚有多难。
但最终,她只是唇角微扬:“如此,多谢你的这份成全。”
司马如没有推辞她的谢意,迎着她的眸光,久久未语,无声的眼神交汇之中,有着彼此都相通的心意。
有人十分见不得这般“情意绵长”的对视。
“阿欢,既然不打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夏侯渊拽了拽她的马缰,语声有着不耐。
“嗯,是该回去了。”她收回眸光,斜斜看他一眼,唇角一深,蓦然扬声道:“鲁江,传我令,全军调转方向,启程回国。”
不打了?
各军愕然,说好的打仗呢?怎么说撤就撤了?
谁也不明白,这跺一跺脚便可让天下颤上一颤的三位站在权力顶峰的大佬谈了些什么,怎么就握了手言了和,一场似乎就要打起来的大仗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消弥于无形了。
回国?回文晋?
夏侯渊拽着马缰的手忽地一顿,不能相信地回头,面前的女人回以一个淡淡眼神,看样子,分明不是开玩笑。
她本来就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他意识到这一点,突然就一声断喝:“慢着!”
喝声震耳,让虽有疑惑但依然坚决执行命令的鲁江硬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不解地看过来,然后……
然后!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或者说,除了中间空地上的那三位,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那位尊贵无双傲视天下的皇帝陛下,刷地一下跃下了马,然后执起他们家陛下的手,面无表情地,干脆利索地,势在必得地,一撩衣摆单膝跪在她的马前,开口:“阿欢,嫁给我吧。”
天地间霎时一静,一静之后,三军哗然。
求婚?
他们的耳朵没出问题吧?居然听到了如此彪悍的求婚,而且还是如此强悍的方式!
且不说地位身份尊贵如皇帝,便是寻常男子,亦做不到如此屈膝下跪向女子求婚,更何况还当着如此多人的面。
石坚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而且有点犯晕。
多掉脸面啊,主子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好歹也该矜持点儿,好歹也要在没人看到的时候不是……
被求婚的女主角很淡定地眨了眨眼,点头:“好。”
各军谁也不哗然了,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女主,等着听她接下去要说什么,生怕漏了一星半点,谁知盯了半晌,硬是没听到下文。
这就完了?
没完。
接下去的更让人吃惊。
夏侯渊跪着不动,依然面无表情地道:“那我们就在这里把婚事也办了吧。”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声风轻云淡的“好”。
“好!”刚刚还山水不显的夏侯渊忽然就豪气万丈地站了起来,“阿欢,这可是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的,不能反悔!”
“不就是成个婚么?”楚清欢轻挑眉梢,“至于反悔?”
夏侯渊便笑了,暗中吁了口气的同时,顺带悄悄拧了把大腿,疼得他直抽冷气。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肯定绝对果然不是做梦!
楚清欢将这绝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有丝好笑。
她就知道他一直绷着呢,有本事就一直板着脸板到最后。
司马如垂了眼睑,掩去眸中未能极好克制住的心绪,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当这一幕发生在眼前时,依旧会有一些不该出现的情绪出现。
到底不如他,便是这求婚的方式,他就未必能想到,即使能想到,也未必能在数十万人面前去做。
只有他这样的人,在被她征服的同时也征服了她,她这样的女子,天生需要这样的男人来配。
各军沸腾了。
两国陛下不仅就地求婚,还就地成婚,让他们一饱眼福并全程参与,这样千载难逢的好事也能落到他们头上?
楚清欢撑着夏侯渊的手下了马。
“司马兄,可愿做我们的证婚人?”夏侯渊问。
“当然。”司马如扬眉一笑,下马,“荣幸之至。”
“主子,不能缺了司仪!”石坚忽拉一下蹿了出来,仿佛有人跟他抢一般冲了过来,“我嗓门大,正好让我来当。”
夏侯渊将他一打量,“就你吧。”
石坚的嘴巴咧到了耳朵边,觉得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好觉终于有了向杨书怀和清河炫耀的事,让他们羡慕嫉妒恨去吧!
鲁江也跑了过来,一脸犹豫:“陛下,会不会太仓促了些?这里什么都没有,连喜服都没换,这也太简陋了。”
“怎么仓促了?”夏侯渊眼角一扫,“要不是严子桓,朕至于等到现在?”
冷得能在大夏天冻死人的眼神与语气,硬是让鲁江一肚子的微词只能自己慢慢消化,并且甚是忧心地考虑,这陛下要是成了亲,还回不回去了?要是不回去,他可怎么跟辅国侯和那么一大帮大臣交待?
“一拜天地!”石坚才不管他能不能交待,不等夏侯渊与楚清欢示意便迫不及待地唱词。
不能再拖了,万一再也个什么岔子,这准皇后真该拖没了,如今好不容易同意了,还是赶紧的吧。
夏侯渊很是满意,与楚清欢对着天地深深一揖。
“二拜天地!”石坚继续唱。
主子已经没有高堂,女主子的高堂又不在,再拜次天地得了。
于是,再拜。
“夫妻对拜!”
各自退开一步,彼此相对着下拜。
“礼成”石坚乐不可支,尾音拖得长长,笑得见牙不见眼。
三军欢声雷动,手中长枪齐齐顿地,响声整齐有力,震彻天地。
铁血帝后,注定轰轰烈烈一生的两人,连大婚也不循规蹈矩,就这么在战场上完成了简单而隆重的仪式。
没有彩绸花带如何,没有满殿宾客如何,没有喜乐冲天又如何,有这数十万大军的共同见证,有东庭皇帝陛下作为证婚人,这成婚大典,便是独一无二。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楚清欢平静注视着对面的男人,唇角弧度柔和温暖。
从此,她将与他一起,共同走过一生。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不求这天下永远统一,但求在今后一个不短的时期内,至少在数百年间,不会再有分裂割据的局面出现。
她不会做依偎在他怀里的金丝雀,但她可以与他并肩站在城楼之巅,一同傲视天下。
------尾声------
大婚消息一出,有人气得拍桌跺脚这么大的事,就这么草草完事了?明明答应过要穿漂亮嫁衣给他看的!他给准备的嫁妆怎么办?就差个文书了,他还想着到那天给她个惊喜呢!
也有人对着月亮坐了一晚上,喝了一晚上的酒,天亮了,酒醒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照样上朝,只是在朝堂上提了件人人反对,反对无用的事。
还有人窝在别人怀里,唏嘘感叹抹眼泪女大不中留啊,成婚那么大的事,也不知道给当娘的通知一声,她女婿那一拜就这么给免了?
不过后来,听说当女婿的不仅给补拜了一回,而且还普天同庆了三天三夜,此乃后话。
三个月之后,东庭向大邺送上了一国玉玺,并附司马如亲笔所书,称东庭愿成为大邺属国,对大邺俯首称臣。
楚清欢不知道司马如是如何做到的,东庭称雄已久,岂能甘于人下?至少要说服朝中那班大臣便不是易事。
可他说送就送了,就称臣就称臣,后来国内也没出什么乱子,可想他在上面花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功夫。
在此之后不久,高越与莒卫亦主动称臣。
高越的当家人裴玉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道:“成全了她又如何?这世间,再未有一个女子能象她那般,让我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哪怕是我的命。我连命都可以给她,国又有何不可!”
莒卫的少年皇帝在朝堂上什么都没说,只是对他的姐姐,莒卫长公主说了一句话:“她说过,有朝一日,想要看到这个天下的统一。我是她弟弟,这是我该做的,也是我仅能为她做的。” =半^浮##生-/;.{ban^fu][sheng].
此后,六国统一,天下皆尊大邺为帝。
次年,大邺帝后将国号改为大元,天下中兴,之后数百年战火未燃,国力达到空前。
文文走到这里,就算结局了。
不想说别的,只想说感谢。
感谢自开文以来一直陪伴着我走到今天的大家,感谢你们对我更新速度的包容,感谢你们对我的关怀,感谢你们对我的不离不弃。
一直都谨记“人贵在自知”这句话,所以对于自己的不足,时有反省。我知道这个文或许让有些读者失望了,同时失望的还有我每天过少的更新字数,但请你们相信,并非我未尽力,实在是事出无奈,这些日子不是身边琐事繁杂,便是时感病恙,以至于大家追文追得很辛苦,在此,说声抱歉。
不管如何,这个文结束了,等待我的将是另一个开始。不求其他,只望大家依然能为我停留,在我奉上全新故事之时,依然能够看到你们熟悉的身影,能够看到你们亲切地说:长风,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