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位与福灵年纪相仿的姑娘,面色苍白,穿着一身麻衣孝服,未着钗饰,墨发披散。手执一支磨得尖细的银簪抵在喉前,肌肤上渗出一滴淡淡的血珠。
“呵呵,”那姑娘冷笑一声,嘲讽道,“果然是皇上嫡亲的妹子!怎么,这样的成人之礼,竟也不允你皇姐参加么?好大的架子!”
殿上众人皆面色一变,来人正是福安长公主。七千岁同胞的妹妹,年前已经与安国公府的世子定亲。原本婚期就定在这个月底,却因安国公府入狱、七千岁幽禁耽搁了下来。
福安长公主在一众公主里向来不算出彩,无论与同母的兄长、还是异母的兄长,都不算亲近。于是贤妃操纵巫蛊一案,只是在福安公主寝宫之中做了一番例行搜查,并未细究。但是福安长公主却大病了一场。
鄢皇后眸光一动,温婉地笑道:“原来是福安呐。如何能不请你来呢?只是见你大病未愈,怕搅了你静养,倒是不美。你身体大好,能来为你妹妹祝贺,自是再好不过了。”
鄢皇后语气一转,接着关心道:“你这几日呆在寝宫,自是暖和,不知道如今天气转凉。穿着这么单薄衣裳,也不怕着凉了?还不快去加件衣裳再来入席?”
鄢皇后话落,对赞冠者文三小姐使了个眼色。文三小姐会意,上前道:“静长公主,请随臣女一旁更衣······”
“啪!”
“啊!”
只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文三小姐惊呼一声,捂住半个脸跪下。
众人一惊,福灵公主更是脸色一白,掩嘴后退半步。
“公主息怒!”文三小姐跪下,垂泪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福安指着文三小姐骂道,“少给本宫作出这一副假惺惺的模样!我杭氏皇族,何时由得你们这些宵小近身!当我不知道你们安得什么心么!腌臜贱······”
“杭静!”皇帝一声怒喝,面色铁青,“你放肆!”
“皇兄!”福安毫不畏惧地大声回道,“不是杭静放肆!皇兄可知福安为何披麻戴孝?臣妹为我大宁披麻!为我杭氏一族戴孝!我杭氏江山,危矣!”
“你!”皇帝顿时被气得青筋暴起,身子发抖,高声呼喝着御前近卫,颤声道:“拉下去!拉下去!”
“皇兄!七皇兄和外祖是冤枉的!贤妃表姐也是冤枉的!”被宫女们拖着,雪白的衣角拖过朱红的门槛,福安犹不放弃,高声喊道,“鄢氏一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兄!皇兄!”福安哀呼,“您醒醒吧!我大宁千年基业,便要毁在你手里了!······”
“混账!”皇帝豁然而起,被气得大口喘着粗气。
鄢皇后的脸色也一沉,薛太后怒道:“放肆!这便是皇家公主的教养么!······”
话音未落,却见福安竟挣脱了宫女,几步上前跪在殿下,大声道:“昔有清平大长公主触棺死谏,武帝出兵平燕地之不臣。今者杭静不才,亦愿效仿祖姑母。唯望皇兄,勿被叛国奸佞小臣所欺,重蹈林氏之祸,自掘我大宁宗庙社稷!”
福安话落,一头朝着朱漆的殿门狠狠撞去,“咚”得一声巨响,似乎整个大殿为之一颤。
福安无力地滑落,额角上殷红的鲜血顺着朱红的漆柱流淌,一滴滴地滴在洁白的汉白玉台阶上。石阶上有金灿灿的日光的光辉,点点闪闪,鲜红的血珠滴落,散开,像一朵朵绽开的艳丽凄绝的花朵。
大殿里登时响起一片片惊呼,更有受不住的妃嫔公主命妇直接吓昏了过去。尖叫的,请太医的,急救的,呼啦啦得乱作一团。
福灵公主脸色发白,似乎完全没想到顷刻间会闹成这个样子,六神无主地拉住鄢霁宽大的袖子,喃喃道:“昭铭哥哥,皇姐她······”
“公主莫怕,”鄢霁轻声道,温和的声音清清凉凉,好像能安抚心绪,“不干您的事,交给陛下和太后处理便好。”
“糊涂东西!”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相信没哪个皇帝众目睽睽之下,被指着骂亡国之君还能淡定的。
“审刑院御史台的人呢!白拿着朝廷的俸禄么!”皇帝大喝,“安国公府的案子还没个结果吗!拖拖拉拉要拖到朕被这群混账气死么!”
“皇上息怒······”一众人纷纷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
“来人!传朕口谕,三天之内审不出结果,以后也不必审了!”
“皇上息怒,”德妃柔声慢道,“静长公主毕竟······”
“启禀皇上,”未待德妃说完,鄢皇后迈出半步垂泪跪下,“臣妾无能,却也不愿学那祸国乱政的废后林氏。静长公主口口声声说鄢氏乱政,臣妾担当不起如此罪责。还请皇上废臣妾后位,准许臣妾入冷宫修行,为我大宁祈福,国祚永昌······”
“皇后何出此言?”薛太后眉头一皱,扶起儿媳,安慰道,“福安年纪小,不通事,你又何必当真?”
“那丫头的胡言乱语,皇后不必上心。”皇帝余怒未消,面色难看,语气也有些僵硬,“皇后放心,此事,朕必给鄢家一个交代。”
皇帝说着看向鄢霁,“鄢爱卿。”
“微臣在。”鄢霁上前一步应道。
“今天福安大闹,却是让爱卿受委屈了。”
皇帝一双小眼睛泛着暗光盯着鄢霁,鄢霁微笑,声音平静,躬身回道:“启禀陛下,君臣有别,微臣何来委屈?倒是无端搅了慧长公主的及笄之礼,是臣下的不是。”
此言一出,皇帝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连声下旨,着人彻查何人挑拨杭静长公主行此出格之事。
大殿上人人噤若寒蝉,恨不得隐形一般。福安公主如何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有人在背后挑唆呢!只是不知道,这又是谁家动手,谁家倒霉了。
平王府,柳老太傅,安国公府,如今又有人拿鄢氏做文章······要反了天了!
一场隆重盛大的及笄之礼草草收场,福安公主虽未一头撞死,却也在头上落下了块不小的疤。
太后下令,福安公主因七千岁与安国公府之案刺激过度,精神失常,责令福安静长公主入归尘寺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宫外的禁卫军已经行动起来,大张旗鼓地挨家挨户搜寻躲藏的安国公府余孽——能不能搜到暂且不论,这是一个信号:皇帝,铁了心地要办安国公府了!
宫内也开始了大批的换血,所有与昔日七千岁生母、七千岁、福安长公主、贤妃有牵扯的人都受到了调查。甚至与福安长公主、贤妃交好的太妃、嫔妃、公主也无一例外受到了牵连。一层层连带起来,好像水面上落下一滴水滴,一圈圈水波逐渐蔓延扩大。内侍局、太医院、御膳房、甚至于金甲禁卫军也被囊括其中——金甲禁卫军,编制上隶属禁卫军第一卫,实际由皇帝直接领导,护卫皇宫安全。
皇帝震怒,下旨彻查,底下人自然不敢拖延。第三天后,七千岁与安国公府的各条滔天罪状均已被梳理清楚,一条条白纸黑字地陈列在御前。最终赐贤妃白绫一条,七千岁鸩酒一杯,安国公府父子二人斩首示众,其余诸人,悉数发卖流放。
几世繁华的安国公府就此永远湮没进历史的泥沙之中。但是在此之前,安国公依然在史书上留下了最后一笔。对安国公的处决,打破了后宁自兴业时代之后不杀文臣的传统。礼乐制度的崩坏,冥冥之中,似乎也预示着,一个王朝,即将迎来的灭亡。是的,千年传承的大宁江山,已经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颓势,走向了他的,终点·······
与大宁江山一同走向颓败的,还有万岁天子的龙体。
当天夜里,在德妃的寝宫,皇帝突然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德妃娘娘惊慌失措地唤来太医,诊脉之后,老太医打着哆嗦颤颤地禀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皇上,中风了!
皇帝中风了,被福安公主生生给气中风了!
有人质疑,陛下正值而立壮年,怎么可能因为福安公主一番胡闹就给气得中风了呢?
但是在一众太医几番会诊之后,这样的声音终究还是沉了下去。或许吧,静长公主闹的,着实也太过分了。
薛太后看见皇帝躺在床上,嘴歪眼斜,嘴角不时流下一串串白色的涎沫,呜呜啦啦地不知道说着什么,顿时哀从中来。不想她在宫里熬了多少年,终于把儿子扶上了皇位,未曾有几年福气,却······
薛太后心疼地看着儿子,这是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么!薛太后眼泪滚滚而下,手里的锦帕却不停给皇帝擦着嘴角的涎水。母子俩泪眼相望,千言万语却也难开口······
第二天,薛太后也病了。
六宫的担子全落在了鄢皇后身上,一时间皇后娘娘是心力交瘁,福灵公主的婚事,只好耽搁了下来。
福灵公主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如此的变故。在她刚刚成人,收到终于要嫁给心仪之人的消息时,向来安静温柔的皇姐大闹死谏,怒骂她的未婚夫家人;向来年轻宠她的皇兄中风了,半边身子不能活动;向来健康的母后也病倒了······
一系列突发的变故,顿时让她感到生活翻天覆地地变了。而且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起于她的及笄之礼······
是她的错吗?都是她的原因么?
向来无忧无虑天真浪漫的福灵长公主,第一次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第一次开始反思除去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之外的东西。
福灵,在标志着她长大成人的及笄礼之后,才真正开始了她的成长。开始思索一个人,一个皇家公主,究竟应该承担着什么······
此时,天下大乱已起。十万苦役已经攻破平南西路一府二县,平南东西二路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即将像雪片一样飞向京城;
此时,热闹的菜市口,安国公父子二人已经丧命虎头铡下;萧败的冷宫里,宫人把贤妃高悬在房梁上的尸首从搬下;静寂的王府里,太监把七巧流血的七千岁尸首蒙上白布,一个太监看见七千岁用手指在墙上写满的血书诉状,轻蔑地一笑,尖细的鸭子腔不屑地吐出两个字:“涂了。”
此时,城外的皇家寺院归尘寺里,两位主持押着不断挣扎的福安长公主,一个老尼手里拿着剪刀,冷哼道:“死都不怕,还怕剃了这三千烦恼丝么!”——咔嚓,一缕乌黑柔软的发丝合着涌出的眼泪,轻飘飘地落下······
此时,皇城内外、京城内外,处处风起云涌。
有人把烛芯挑亮,看了看方才下的调令,自言自语,声音清淡温和:“不想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福安长公主也是如此敢作敢为的性子,大姐的苦肉之计,先声夺人。这一局,果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在京城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平南东西二路同样是一团混乱。
平南东路,柏渠府。
央中军五百斥候营入山,整整三日未传回任何消息,而十万苦役更如同人间蒸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间不见踪影。一座座空荡荡的大山,鸟啼婉转,白云轻飘。若不是山路边一滩滩深褐色血迹与散落的尸首和灰烬,好像从未有人踏足过似的。
央中军驻柏渠府防御营防御使再也坐不住了,紧急召集两千央中军,联合三千禁卫军,对琉璃山展开了拉网式搜查。
更坐不住的是柏渠府知府,他似乎已经能预见到他悲惨的未来。哦!天哪,怎么可能?噩梦,这肯定是一场噩梦!
但是,是不是噩梦不是他说了算的,就像纸是保不住火的一样。柏渠府知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快马加鞭,连夜秘密跑到平南东路安抚使处商议对策。
几天以后,当一封加急奏报琉璃山十万苦役集体被“八万厉鬼”“生吞活祭”失踪的奏折送上京城的时候,顿时给本来就鸡飞狗跳的京城又掀起一片风浪。
“他是没长脑子,还是脑子长霉了!”
金昱在得到消息后,如此骂了一句。他们金家怎么会培养出这么个废物!这样的理由也扯的出来?就是再次失火也比这样的理由可信些!
话说审刑院大理寺最近确实挺忙。审了平王案审柳太老傅孙子案,案子没结又扯出了安国公,刚把安国公七千岁的案子了结,又爆出了十万苦役集体失踪的谜团。朝廷一道旨意下来——得了,甭想歇口气了,出差吧。
直到此时,除了身在平南西路的当事人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把它当做一场茶余饭后的奇闻怪事谈论。偶尔几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世家官僚,也认为所谓“八万厉鬼”,不过只是平安东路一众官员不知道整出了什么幺蛾子,为逃避朝廷追责扯出来谎话而已——虽然这个谎话,着实不高明。
而早在十天之前,一封由柏渠府发出的奏折,一封奏报琉璃山“闹鬼”的奏折,却因为查抄安国公府、七千岁府,一团混乱之中,不知道被哪个大意马虎的人,丢错了地方······
平南西路。
在杜嫣与算盘小猴子等人汇合,赶到卆州的时候,面临的是更加混乱的局面。
丝丝点点的黑灰飘荡在空气里,刺鼻的烟熏的味道呛得人只想连连咳嗽。
打,砸,抢,烧,宛如酆都城门打开,十万恶鬼临世劫掠。昔日里虽不繁华,却也平静稳定的小小州城,已然化作人间炼狱。
“天哪······”葛白等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目瞪口呆。
天空似乎也被熏得灰蒙蒙的,太阳隐耀在浓浓的云层里,杜嫣觉得心底比天气更要阴晦。
“二刀沈赐呢?把他们给我叫过来!”
杜嫣深吸几口气,平复下翻滚的怒火,阴沉着脸色沉声吩咐道。
“杜微,嘿,你来了!”
杜嫣找了一座颇大的客栈充作临时指挥处——卆州的府衙,已经早已化作一堆灰烬。
“哈哈,杜微,你来了!”
二斧身上挂着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丝绸华服,手里攥着一根两指粗的人参,大口地牛嚼着。
“嘿,不知道这老人参有啥金贵的。啧啧,真苦!”二斧鼻子里淌下两行猩红的鼻血,鼻子一抽拿手背一抹,另一只手把怀里揣着的另一支老参一递,“给你留的,尝尝!”
杜嫣顿时觉得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拱了起来,“啪”得一声打飞二斧递上来的老参,怒道:“二斧!你是义军将军还是土匪?要是想做土匪,现在就给我滚进深山老林里!”
二斧瞬间睁圆眼睛,惊异道:“杜微,你吃火药了?”
杜嫣眼睛紧紧一闭,看向门外。
“报告!”一声年轻却响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进来。”
葛白跑进来看了二斧一眼,凑近杜嫣耳边,低低对杜嫣耳语几句。杜嫣目光一沉,点点头,道:“知道了,把沈赐也叫来。”
“是!”
葛白小跑着传令,杜嫣深深看了一眼二斧,思索半晌,缓声下令道:
“二斧攻卆州有功,带头抢掠有过。功不足以抵过,降为先锋营卒。原所率将兵,归于沈赐麾下。”
“杜微你!······”二斧一讶,手上老参向后一扔,爆出一声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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