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同的。他的样貌,却是如一副刀刻石画一般,并没有在柳清叶的脑海中被时间腐蚀。
是的,是那个男人。
在柳清叶当初去边区接悦菱的时候,跪在医院外大路上求救的男人。这么鲜明的事,柳清叶怎么可能忘记?
是他给黎翊做的腿部手术,给黎翊的“妹妹”做的脑部手术。
到C市之后,他还给了黎翊一张金卡,让他休息一个月之后就到自己的医院工作。
但是,一个月之后,黎翊拖着跛腿,带着他怀孕两个月的妹妹到医院来检查……柳清叶亲自赶走了他。
柳清叶站在那里,看着客厅沙发上痴傻的男人,全身,在止不住的发着抖。
“医生舅舅……你怎么了……”看到柳清叶的模样,悦菱吓了一大跳。
医生舅舅,在印象里从来都是嘻嘻哈哈,漫不经心的样子。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这么可怕、这么狰狞过……
柳清叶捏着拳头,几乎要把自己的指节捏碎。
他咬着牙,几乎要把自己的牙咬碎。
过了起码两分钟,他突然往前一个迈步,冲到了沙发前,抓住了正在看电视的黎翊的肩膀,把他朝沙发里按下去。
“我打死你个死骗子!”柳清叶高喊着,对着黎翊一拳挥打下去。
“医生舅舅,你干什么!”悦菱一时间吓坏了。
黎翊在沙发里拼命地挣扎,哇哇乱叫,双手双脚乱舞。但是任凭他身材高大,也敌不过此时满血愤怒状态的柳清叶。
柳清叶一拳拳地打,每打一拳里骂一句。
“我让你骗我说你们是在工地上受的伤!”
“我让你骗我你们不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我让你躲着我!躲着瑜颜墨!”
“我让你隐瞒真相!隐瞒真相!”
悦菱吓得卯足了劲头,大声惊喊:“啊——”
柳清叶听到这么拖长且惊悚又愤怒的叫声,终于停了手。他把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黎翊往边上一扔,咚的一下坐到了地上,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悦菱喊完了,长长的喘气,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地上颓然的柳清叶。
黎翊可怜地缩在沙发角,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大概比悦菱还要莫名其妙。
“到底什么事,医生舅舅?”悦菱喘够了,问柳清叶。
然而柳清叶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
让他说什么好?
瑜颜墨嘱托他到边境去接悦菱过来。柳清叶没能在孤儿院找到她,可是却在临近的小县城里遇到了重伤的悦菱。
可是,黎翊并没有告诉过他,这个受了脑外伤的女孩,名字叫悦菱。
在去C市的车上,黎翊曾经说漏过嘴,说他们都是孤儿。可是,他马上就解释了,他们是在工地上长大的,工地上发生了火灾。黑心的包工头,见他们受了伤,非但不予救治,还把他们赶了出来。
黎翊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透着淳朴憨厚的光,根本就没有半点撒谎的痕迹。
并且,那个时候的悦菱……柳清叶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孩,那个时候的她,和现在的样貌真是完全不同的啊。
那个时候,她瘦的皮包骨头,眼睛大而凸出,双颊深深凹进去,脸色蜡黄,嘴唇干涸,眼神也无光呆滞。
真是和现在的悦菱,有天壤之别。
可是,这其中还是有那么重要的线索,被他给放过了……
比如,半路捡到的水木雅。
后来柳清叶见到悦菱的时候,曾经感觉过,她们两个有那么一点相似的长相。
那个时候,水木雅对着悦菱叫宝宝,说她是她的女儿……
柳清叶扶着额头,不知道是一整夜做手术导致太累,还是因为某些可怕的真相……他只觉得自己晕眩。
看着他的脸色由红转白,然后又憋成了紫色,悦菱吓得急忙吩咐佣人:“倒水,快点倒水过来。”
水来了,悦菱忙照料着柳清叶喝下去,让他好好的缓一缓。
末了,柳清叶长长舒出一口气,头往后一仰,闭上了眼。
“悦菱,我困死了,”他无力地小声地,“你让我眯会儿。”
“好,好的,”悦菱此刻什么也不敢问,她走到了沙发了另一头,牵起了黎翊,“翊哥哥,乖,跟我到卧室去玩好不好?卧室里也有电视。”
黎翊已经忘记了柳清叶打他的事儿,此刻看着悦菱,嘿嘿傻笑两声,便顺从地跟着她走了。
“等等,”后面的柳清叶突然叫住了悦菱,“你们,是不是三个人?”
“三个人?”悦菱一时没意识到柳清叶在问什么。
柳清叶依然仰着头,闭着眼,却比划着手势:“他、你,还有个一岁多小孩子。”
“你是说小麦吗?”悦菱问,“医生舅舅见过小麦?”
事已至此,什么都清楚明了了,什么也都不用再问了。柳清叶挥挥手,表示自己想要安静一会儿。
呵呵,他果真是平时爱装傻,所以整个人就愈来愈真傻了吗?
现在,仔细理一理所有的事,柳清叶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副跨越了十八年的画卷……
十八年前,C市水木家的千金水木雅意外怀孕,生下了一个女孩。
然而孩子“死于非命”,水木雅就此疯掉,一疯就是十八年。
然而,谁也没料到,那个女孩并没有死掉。她在边境地区一家叫李氏孤儿院的地方长大,到了她十八岁,她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她遇到了来自C市的瑜颜墨,和水木家素来有死敌之称的瑜家的大公子。
两个人相爱,并互许终生。
没想到,瑜颜墨离开之后,孤儿院发生了恶意纵火。悦菱和同在孤儿院的黎翊、小麦逃了出来,可是却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柳清叶有幸遇到了他们,并救助了他们。可是由于黎翊刻意的谎言,他错过了悦菱。
这中途,他捡到了从水木家走失的水木雅。在车上的时候,水木雅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这世上,如果说什么是母爱……这就是母爱。
哪怕十八年来从未谋面,哪怕孩子已经面目全非,可是作为母亲,水木雅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
可是,这么荒谬的事,柳清叶怎么想得到居然就是事实。
后面发生的事,也全都因为他那一时刻的“想不到”,而一步步偏离了原本设定的轨道。如蝴蝶效应一般,朝着所有人都掌控不了的方向偏离。
黎翊带着怀孕的悦菱到医院检查的时候,瑜颜墨那天也带着全家人都拉斐尔进行例行检查。
那一天,瑜颜墨看到了悦菱。所以,在那之后,瑜颜墨才会疯了似的守在监控屏幕前,一个人一个人的寻找。
这之后悦菱回来,柳清叶听说她失忆了。
由于她怀着身孕,他不敢贸然对她施以催眠术,也由于瑜颜墨从没有过这样的要求,柳清叶就把他的无为态度发挥到了彻底,当没这回事了。
可是,如果他真的愿意好好想一想,把所有的因素串联到一起。他早就该想得到……
在货轮上的时候,瑜颜墨说到蓝逆鳞知道悦菱的一个秘密的时候,当他们讨论起有关孤儿院的大火,悦菱的失忆,水木华堂奇怪的态度的时候,柳清叶其实已经站在真相的边缘了。
【对了颜墨,我想跟你说,悦菱长得有点像个人。】
【谁?】
【她长得似乎有一点像,水木家的那位疯癫小姐,水木雅呢。】
那个时候,柳清叶心里想的,其实是这么一句答案。
可是那时,他不知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出于对于可怕真相的忌惮,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转而说悦菱长得有些像常雪。
没想到,事实的真相,说来就来,不论他曾经如何逃避,硬是没有预料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水木华堂,为什么要把悦菱送到瑜颜墨这里来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他知道悦菱怀了瑜颜墨的孩子,知道她是水木家真正的千金。他不想悦菱怀敌人的孩子,更不想悦菱回到水木家来夺取原本属于他的财产和权力……这么棘手的一件事,他采取了最阴损的解决方式,他痛快地把它抛给了瑜颜墨。
所有的压力、抉择、和面临真相时的痛苦,他毫无遗憾地都扔给了自己的对手。
就好比悦菱在冯利钦爆炸案之后腹背受敌,水木华堂明明可以保护她,却退到了暗处,把烫手山芋交给了瑜颜墨一般。
这符合他处事的一贯风格。
柳清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为什么这么愤怒……就在昨晚,瑜颜墨还对他的亲侄儿侄女干了那样的事;就在不久前,他还让警察前来逮捕了他的亲姐姐。
可是,知道了水木华堂的诡计,知道了悦菱的真实身份,他还是无法控制的愤怒。
这么多年,他早就已经和瑜颜墨站到了同一个阵营,有共同的利益,也有难得的情谊。
他慢慢地走到了卧室里,悦菱正和黎翊坐在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放的是综艺节目,说到搞笑的地方,悦菱和黎翊都在一起笑。
她笑得那么纯真,那么无所顾忌,她拥有这世上最干净的笑容,没有心机,没有刻意假装,好比阳光一样,干净得没有味道。
为什么,她会是水木家的千金……
柳清叶只觉得头疼欲裂。
这件事……究竟要不要告诉瑜颜墨,如果瑜颜墨知道这个真相,他会有什么样的选择……对悦菱又会有什么影响?
无论如何,柳清叶不希望悦菱会受到伤害。
她是整个事件当中最无辜的人。从小离开母亲的怀抱,长大后又受到了各种非难,现在好不容易和瑜颜墨在一起,有了暂时稳定的生活。她还怀着宝宝……
“悦菱,”柳清叶走上前去,“我来给你哥哥检查一下吧。”
“好啊。”悦菱抬起头,虽然她心中有疑惑,但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去问柳清叶了。医生舅舅一定从前认识翊哥哥,还发生过不愉快的事,否则不会在见到翊哥哥的时候这么激动了。
蕙质兰心如她,必然不想去揭别人的伤疤。
她站到一旁,看柳清叶对黎翊做最基础的检查。
“我需要带他重新去医院检查一遍。”柳清叶的神色很严肃,“才能做出最准备的判断,然后对症下药。”
“翊哥哥有多少的机会可以恢复呢?”悦菱满怀期待地。
“这个我无法答复你。”柳清叶回答,“我可能要针对他的情况研制新的药剂。我从前并没有处理过这样的病例……哎,”他长叹一声,“乐观地想,我又有了一个实验对象。来,悦菱,击掌击掌庆祝!”
悦菱举起手掌,和柳清叶响亮地击了一下掌。
不过她能明显地感觉得到,柳清叶好像有些没精打采的。
正在这时,保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悦菱小姐,大公子的电话。”
悦菱看到保镖那严肃的模样,心突突地跳了两下,急忙拿过了手机。
“喂,颜……”
“你在哪儿?”招呼都没有打完,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
“翊哥哥这边,”悦菱尽管觉得瑜颜墨的声音比往常都要更让人窒息一些,但她还是尽量放松自己,“我让医生舅舅看看他呢。”
“马上回来。”那边只有四个字,带着命令的生硬,唯独没有半分甜蜜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