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来今日的折子,他正一一展开来批复,忽然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清冷中隐含傲气,“林容与可在里头?”
内侍忙作答,被告知厂公此时正在处理政务,那人当即道,“那就不必拦了,我要说的也是政务。”
内侍被其人声势所震,来不及阻止,已被人夺门而入,来者却是都察院御史兼东阁大学士赵循,他不仅是两朝元老,更兼着太子太傅一职,容与不敢怠慢,站起身相迎,对他拱手致礼。
“厂公果然又在批红,皇帝不肯勤政,国家大事假手一个内臣,倒让你有了干涉朝政的十足借口。”
赵循瞥着他,身后一左一右皆跟着他的学生,他本人则掖着两手,高高扬起头,似乎根本就不想正视面前位高权重的宦臣。
见容与没答话,他提高声音质问,“前日矿税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竟是将那么多湖广官员革职,可是你向皇上进的谗言?”
容与摇了摇头,“此事万岁爷自有圣断,林某不敢妄言。”
赵循全然不信,轻蔑道,“内相太谦虚了!如今满朝文武都成了摆设,只你一个人乾坤独断,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我只问一句,你令内臣四处收取矿税,这这般恶政究竟要持续到哪一天?还是你当真要让天下都尽归宦官之手,才可心满意足?”
容与看着那满含怒意的面容,想着赵循刚过了耳顺之年,神色便已有几分老翁的垂暮之感。年轻时尚且刚硬不近情理,这会儿人老了,思维愈发保守后进,或许是真的想不明白沈徽的良苦用心。索性耐下心来,娓娓向他陈述为何要征商税矿税,为何要尽量轻徭薄赋。
赵循皱着眉头听完,愤愤道,“即便如此,也应当交由地方官员征收,一而再再而三派些内臣去做此事,现下弄出了哗变,你还不肯检讨自身?非要一意孤行,敢说不是出于你的私心?”
容与再耐释,“若是地方官员肯配合,又何须派遣内臣?内臣虽不才,但毕竟受制于宫规,受制于天子,相较外臣更便于皇上管控。地方官员大多有经营产业,很多亦有矿权,再同当地商人相交,彼此分割利益,所以才会他们百般阻拦。如果真让他们来征税,大人认为,真有人能甘愿放弃自身利益,做到公正公允?何况征税所得,也有少部分充为内帑,正该由内臣收取才更为合适。”
“内帑?”赵循冷笑道,“哼,既如此,老夫明日就上折子,愿从己身做起,号召京师官员、勋戚俱都省俭用度。连带宫中花费,老夫也会谏言节俭!我看你届时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作为一个顽固派,看来他是要卯足劲儿唱反调了,只是容与心下不解,赵循为官算是相当清廉,否则这么多年下来,沈徽也不会容得下其人。说到商税矿税,其实都不与他相干,何用如此这般激烈反对?倘若只是单纯因为厌恶自己,或是内臣这个群体,那真是大可不必。
容与深深看他一眼,不愠不恼地笑道,“前日林某应邀去礼国公府,刚巧遇见令公子,彼此攀谈了两句,瞧见他那一身蜀锦翠纹羽缎锦衣颇为精致。大人方才说省俭,那么不妨先请令公子脱去身上华贵衣物。据林某所知,光这一身蜀锦,如今市面上已是千金难求。”
赵循当场愣住,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摇头切齿道,“你,你竟敢讽刺老夫?”
“不敢,”容与淡笑,“林某只是想告诉大人,很多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譬如由奢入俭。同样的,要维持一个庞大帝国能够正常运转,处处都需要钱。万岁爷的意思,也是希望能为朝廷积攒财力,日后留给太子殿下一个更为承平富足的国家。”
“钱钱钱,满嘴里都是这阿堵物,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的,简直是市侩!”赵循更加不屑,怒斥道,“巧言令色,枉读经典!”
他忽然自大袖中抽出一本册子,扬在手中道,“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满口仁义礼智信,编些糊弄人的玩意儿,实则行的全是鸡鸣狗盗无耻勾当,也配让储君学你写的东西?”
恼羞成怒的老臣,将手中册子高高扬起,踮起脚奋力朝容与脸上砸来。
容与退后一步,那本书便啪地一声落在脚下,书页被甩得散开来,露出内容,正是他为沈宇编写的帝鉴图册。
原来耿直狷介、固执偏激到一定程度的太子太傅,是受了蛊惑而来,只是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却是学乖不少,不露面亦不直面,比之从前又高出了一个段数。赵循被他如臂指使,他自己呢,却安享其成——当然这也是做储君的好处,自有大把忠义之人甘心为其驱使效命。
赵循一击未中,待要再上前,忽听得窗外传来一记厉声喝阻,“够了,成日找厂臣的麻烦,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