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瑾哥儿虽然因为他娘给我换命的事情对我芥蒂颇深,没事有事的就喜欢和我对着干,但是对他的脾气我还是十分了解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他根本就不可能在看到我的时候紧张成这副样子。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刚才的动作,下意识地扫看了眼他后面的那个小房间。
他脸上的表情明显变得更紧张了。
我这时候的情绪正糟糕的不行,他越不让我看,我就越想看,我给了身后的侍卫们一个眼神,在他们一脸紧张扣锁住瑾哥儿后,我当着他的面,在他两眼冒火的瞪视中,推开了那扇房间的门。
一进去,我就闻到了一股檀香的味道。
这是宫里才能够用的御合香。
我环顾四周,然后将视线定格在了前面紫檀祭案上。
那上面摆放着一个黑漆漆的描金灵位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果盘花卉之类的祭祀物品。
我默默的看着那灵位上的字迹。
那是瑾哥儿的笔迹,我一眼就认得出来。
下面是六个描金大字和八个描金小字。
大字上面写的是先慈姜门陆氏的灵位。
小字上面写的是不孝儿瑾、瑞、珏泣立。
我怔懵的厉害。
就如同脑袋被人用锤子猛然敲击了好几下似的,生疼得厉害。
我就这么僵立在原地看着那块灵位,像个没了魂魄的躯壳一样久久都没办法回过神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强忍着眼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弥漫看的湿热和灼痛,一步步地挪到那灵位前,一点点地试图伸手去碰触它。
我想碰它。
发了疯似的想碰它。
但是我被我的儿子给拦住了!
那些侍卫可真没用!
就算瑾哥儿是太子,他们也不该这么当着我的面放水啊!
真把我当死人了?!
我想要生气,瑾哥儿已经把那灵位抱在怀里一股脑的朝着外面跑去了。
他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但还是毛毛躁躁的,跑出去的时候还被门槛狠狠的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倒在地。
不过他手上的灵位倒是抱得紧紧的。
我连忙拔脚去追!
我因为身体已经被自己糟蹋的不行了的缘故,没跑多久就有些喘不过去,不过我不在乎,我依然坚持追在瑾哥儿后面,直到我也步了他刚才的后尘,被一块大石头绊倒在地。
我又感觉到喉咙有些痒痒的了。
我努力忍住。
我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咳了出来。
同时咳出来的还有血。
我习以为常地就要拿帕子揩揩嘴角。
我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抱着灵位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手上的斑斑血痕,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惊恐和震惊之色。
我心里忍不住就是一疼。
抬手招呼他坐下来。
他浑浑噩噩的坐了。
以一种已经很久不曾有过的乖巧姿态。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灵位。
无声的恳求他。
他沉默片刻,才把灵位双手捧着的递到我手上。
我对他笑了笑。
继续端详这块小小的牌子。
我盯着上面的陆氏不放。
我边看边咳。
血沫子不停地喷溅到灵位上。
我看到一回就擦一回。
我虽然想让我的拾娘在九泉之下也惦记着我,但是并不代表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这样会让她难过会让她焦急的。
我舍不得。
一点都舍不得。
瑾哥儿问我什么时候咳血的,怎么从不告诉他们。
我无心搭理他。
我就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灵位。
看了许久许久,我才对瑾哥儿郑重其事的道了声谢。
瑾哥儿看我的眼神就和看个疯子一样。
是啊,哪有做爹的给自己儿子道谢的?
还是做皇帝的爹给自己做皇子的儿子道谢。
但我是真感激瑾哥儿他们三个。
因为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我的拾娘已经离去的缘故,直到现在外面的人都还以为她还活得好好的。
只不过是因为以前在四皇子作乱的时候受了重伤,所以才一直在她宫里将养着,很少出来呢。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如梦初醒一般的发现,我的拾娘在下面可是一点香火都享受不到啊!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的鬼和没钱的鬼,那待遇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啊!
我就算再接受不了我的拾娘离开的事实,我也不能让她在地府里受委屈啊!
所幸,我的儿子们描补了这一点。
我相信有他们的大手笔在,我的拾娘在下面一定不会因为钱不趁手的缘故,被其他的鬼魂欺负的。
因此我打从心底的感谢我这三个儿子。
我也不知道我在原地坐了多久,唯一记得的就是我的老父皇和另外两个儿子也闻讯爬到山上来了!
我的老父皇想要把紧抱着灵位不放的我从地上拖起来,想要把我带回宫里去。
我开始懒得动,想就这么坐到地老天荒。
不过后来我改主意了。
因为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又站了起来。
我的老父皇见我起来,脸上顿时就变得十分激动起来。
他一叠声的叫太医和御辇。
我直接把慌不迭簇拥过来的他们给推开了。
踉踉跄跄地重新把灵位放回那间已经被御合香沾染的如同带上了几分佛性一样的小佛堂里。
我端端正正地摆好它。
痴痴地看了那上面的陆氏二字许久,才用只有我们两个才听得到的声音,偷偷地对她傻笑着说:“拾娘,等着我,我马上就搬来和你一起住了。”
我的语气里充满着雀跃和快活。
我高高兴兴再不闹腾的跟着我的老父皇和我的儿子们一起回去了。
已经很久没有从禅房里走出来的圆悟老秃驴站在潭拓寺的门口朝着我所在的方向高升吟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忍不住咧嘴笑了。
我知道他也感应到了。
这可真好。
我用手帕捂住嘴唇又低低的咳嗽两声。
我不愿意被坐在前面轿子里的老父皇听到,免得他又大惊小怪的带着一大堆人来我前面吵闹。
我现在只想要安安静静的。
安安静静的走。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
温度低得可怕。
我听着外面扑簌簌的落雪声,心里却说不出的温暖和喜悦。
熬到头了。
总算是熬到头了。
我傻乎乎的笑。
不停的笑。
回到宫里后,我先在蒋忠那老家伙的惊恐眼神中写好了禅位诏书,然后又洗了个热气腾腾的热水澡,为了让自己能够显得香喷喷一些,我还特意让小太监们在浴池里加了一点花瓣。
紧跟着我在太监们的服侍下换上了我最正式的一套皇帝朝服,最后才对着西洋进献上来的落地镜里那个才四十多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了一大半的小老头露出了一个再璀璨不过的笑容。
快快活活的在蒋忠等太监宫女们的玩命磕头声中,稳稳当当地往外走。
我一步一步的走。
我走过了我老泪纵横的老父皇。
我走过了泪如雨下的瑾哥儿一家三口。
我走过了已经长大成人也已经娶妻了的瑞哥儿。
我走过了已经定亲明年就要把正妃娶回来的珏哥儿。
我走过他们,我依次走过他们。
我来到了已经整整十多年都不敢进来的已经被我彻底封锁了的冰窖里。
在那儿,有我的妻子在等着我。
我把她从冰棺里抱了出来。
她的身体依然柔软,面色也依然栩栩如生。
唯一让我难过的还是她的嘴唇。
青白青白的,让我心疼。
我如同家常便饭一样的呕出了一口血,然后抖着手用那血一点点地涂抹在她的唇瓣上。
我絮絮叨叨的和她说我纠缠了老和尚十多年,却依然没能让他松口让我们下一辈子依然在一起。
我絮絮叨叨的告诉她,她的家人都很好,她的父母双亲现在还在陆家村开开心心的活着,她的哥哥嫂嫂们也彻底的改邪归正了!他们家现在是方圆数百里内响当当的和睦人家,四世同堂。
我又和她说瑾哥儿三兄弟的事情,我告诉她我是怎么给他们挑老婆的,又是怎么给他们置办聘礼的。
我又和她说我是怎么做这个好皇帝的,又是怎么让大雍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
我说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些困了。
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手脚并用地爬进那我十多年前亲手雕凿而成的冰棺里。
我温柔的把她抱在怀里,让她枕在我的颈窝里。
我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拾娘,真好,你的夫君总算能找你来了。
真好。
这可真的是太好了。
我低低喃念着,然后心满意足又快活无比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