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不我待,所以固守着骷髅唐卡技艺的人都失败了,他们被困死在那小小的院子里,不能挣脱欲望的束缚,冰秋寒亦是如此,他虽然挣脱了唐卡囚笼,却直接进入了另一个情欲的深井,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大师,什么样的人才能彻底杜绝欲望,成为人上之人,神上之神?”才旦达杰挪动身体,残臂与桑彻大师的十指相接。
就在熊熊火焰之中,已经烧得仅剩残骸的三只手紧握在一起。
桑彻大师的血肉也加入了那场燃烧,翻腾的火焰近在咫尺地烤着他们的头发和眉毛。
关文的喉咙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才旦达杰和桑彻大师的奉献精神深深地震撼着他。
“看着……那一王二公主的……年代,看着他们……”才旦达杰艰难地喘息着,脸上的汗珠汇成了巨大的水滴,悬在下巴上,被火舌映得闪闪发亮。
“咄!看那里,不是看我们——看那里!用你的心……”桑彻大师的声音蓦地拔高,犹如一声炸雷,令关文又了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之感。
他闭上眼,静默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才倏地睁开眼。这一次,他看到那将军和美人的旁边又多了一个红衣女子,左臂当胸,肘关节上托着一尊红玉佛塔,右手下垂,握着一根缰绳,而那缰绳却是拴在一只斑斓猛虎脖子上的。
三个人,巍然屹立于火焰之上,三双眼睛一起凝视远方。
“我看到了。”关文说。
此时此刻,他心如止水,把一切哀痛、忧惧、怜悯、自责全都抛开,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正因如此,才旦达杰、桑彻大师的烈火焚臂、火焰上那一王二公主的虚渺幻影,都成了一幕活剧,不再侵扰他的内心,亦不能让他有丝毫的分心。或者,唯有如此,把生死、伤痛、古今、真幻全都当做身外之物、天外云烟,才能真正看清一切。
“好,好,我就知道他……他能行……”才旦达杰喘息得如一只病入膏肓的羸牛。
“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第一步,没什么可高兴的……那么多年,那么多人,我从没见谁能大彻大悟,能洞悉数千年来的史迹,能找到自己要走的那一条路……藏地本来没有路,通往成功的路不知有多遥远……我们神授说唱艺人本来是不该参与到这些事里来的,说唱艺人是藏地的异类,不是神不是人,不是佛也不是妖精鬼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阵营……我们只是旁观者,只是记录那些事的史官,只是飘荡在藏地的游魂……可我这一次……这一次真的失算了,本来只想隔岸观火,谁料一下子跳进火海里来,被火烧着的滋味……痛啊……我痛啊……”桑彻大师的声音震颤得像深秋里的树叶,尽管全力地咬着牙、皱着眉,仍然痛得不住地倒吸凉气。
“再强健的鹰总有最后一次绝望的死亡飞行……再神圣的说唱艺人总有最后一次绝唱,不是吗?不是吗?”才旦达杰气喘吁吁地问。
“你说得对,可我……可我……可我痛啊……”桑彻大师惨叫一声,突然发力一挣,身子离开油缸,向后仰面跌倒。他的手、小臂都已经烧焦,随着这一挣,双臂齐着手肘断裂,碎肢跌入油缸。那些已经失去了皮肉连接的关节,全都轻易崩脱,散为数十块,接着缸底的火焰二次燃烧起来。
同时,才旦达杰身体萎顿,贴着油缸倒下,手臂烧至肩头,伤处化为焦黑的火炭,冒着缕缕青烟。
关文似乎看见了这惨烈的一幕,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身子骤然一轻,便悄然立在火焰之上,与一王两公主面对面地站着。立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对面射来的目光给穿透了,那六道目光像六支炽热的箭,犀利无比地洞穿他,而后无声地远逝。
关文心念一转,马上横移身子,疾跨了两步,转到那白衣女子身边去,随着他们的目光远眺。
他看到了藏地的群山、湖水、寺庙、经幡,也看到了羊群、马匹、牦牛如同珍珠、云朵一般镶嵌在绿色的草地上。这时的他,就像坐在航拍的飞机上一般,俯瞰大地,如同俯瞰着一张生机勃勃的西藏地图。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危险了。”那白衣女子喃喃地说,声音如春风拂过琴弦,醇美动听。
“是啊,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危险了,我甚至能感受到隐藏在大地之下的黑色烈火正在蠢蠢欲动,随时都会迸发,随时都将燃烧大地,吞噬一切。”红衣女子说。
她手里牵着的老虎本来安安静静,但此刻突然张开血盆大嘴,接连发出雄浑低沉的啸声,令关文的耳朵几乎被瞬间震聋。
“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我们如此深爱着脚下的大地,却也毫无办法阻挡悲剧发生。我们能做的,从前都尽心竭力地做过。我们做不到的,昔日今日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悲剧发生。”那黑甲将军说。
“我占卜过,在所有的死局中,总有一颗活着的棋子气若游丝地活着,那大概就是唯一的希望吧——”白衣女人向前扬起双臂。
关文视野中猛地出现了一张纵横三百六十一格的围棋棋盘。棋盘上,黑白双方的势力犬牙交错,战局异常错综混乱。
“看,就是那颗右上边角‘三、三’位置的白子,它活着,无论战局有多困顿,无论白棋的数条大龙正在承受敌人多么猛烈的攻击,它都活着,自谋生路,自创一地,顽强艰辛,小心谨慎地活着。我想,它就是我们的希望,也是藏地的希望。”白衣女子无限伤感、无比惆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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