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走到大街上,看所有来来往往的人,都像一个屠夫看着一头头待宰的猪。他不再关心他们说些什么想着什么,一个屠夫怎么会在乎一头猪的想法?再后来他开始觉得整个世界了无生趣,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而且不止是他,他几个师兄弟同样如此,他大师哥疯狂迷恋权力,违背祖训入世发展自己的势力,甚至不惜和师傅翻脸;他二师哥整日里一句话不说,只是摆弄他的萧;他四师弟话倒是不少,但一句好听话都没有,怎么让人听了生气怎么来,乐此不疲。”
“那他呢?”吴小染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震道:“他喜欢听和尚讲法,喜欢听罪孽,喜欢听来生,喜欢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要是不把人当人看,那他还是个人吗?若他不是个人,他又是什么呢?一个影子?还是一个会杀人的物件?”
吴小染定定的看着张震,轻轻的道:“这个问题,他想通了吗?”
“想通了?没想通?不好说。”张震咧了咧嘴,接着道:“有一天他接了一桩买卖,一个很简单的活,杀一个很普通的庄稼人。在他伏在那个庄稼人房顶上准备动手的时候,他听到屋里俩人的对话,一个小孩问,爹,这是什么呀?那个男的回答说,孩子,这叫蒲公英。小孩又问,爹,这是什么呀?男的仍旧回答,孩子,这是蒲公英。那个孩子问了七遍,那个男的就回答了七遍,而且语气一直保持着耐心和善。”
“后来呢?”吴小染听得有些入神。
张震平静的道:“后来他就下去把那个男的杀了,那个小孩像是吓傻了,没有哭,就瞪着俩眼看着他,手里攥着一颗蒲公英。”
吴小染有些不自在,身子挪动了一下,皱眉道:“从此以后他就幡然悔悟了?”
“悔悟?”张震笑了起来:“他从小学的是杀人窍门,长大后干的也是杀人的买卖,他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何来悔悟一说?”
“那他……”
“他只是回去以后一直忘不了那个对话,这是什么呀?这是蒲公英。这是什么呀?这是蒲公英……七遍。他扪心自问,同样的问题如果发生在他身上,即便问问题的是他最敬爱的师傅,他最多能回答三遍,而且语气绝不会那么温和。他杀过的人很多,有权有势的,挥金如土的,武功超群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第一次让他对别人产生疑惑和敬畏。从此以后,他开始用心听别人说话,开始关注每个争吵背后的原因,开始多了烦恼与开心,开始觉得日子有了滋味。”
张震顿了一顿,略微有些慨叹:“我那朋友读书不多,听和尚讲法也是云里雾里,他说不来什么大道理,就琢磨出来一句话。”
“什么话?”
“唯有敬畏,才能平等;唯有平等,才能看见。”
吴小染垂下头,一缕没有束进发髻的发丝悠悠的散下来,给她那张英气的脸上添了几分柔媚和知性,她蹙了蹙眉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张震的眼睛,道:“所以你才拼着挨刀子也不愿意出手伤人?”
张震点了点头,出手杀了范猛,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可然后呢?源源不断的麻烦源源不断的杀戮,他就又变成了过去那个用灰色的眼神俯视一切的屠夫。
而且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他没有说。他不愿意出手,是因为他发过誓,而这个誓言又涉及到另外一个故事。
吴小染神情有些复杂,她原本让张震给出个解释,并不是真的在意他为什么武功这么厉害却会忍受范猛的欺压。她让他作出解释,只是寻个借口想让他留下来,陪她坐坐,说说话。
而现在,听完了张震的故事,吴小染那颗炙热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静静的看着张震的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审量一个男人,之前花连蕊曾不止一次告诉她,这个男人和别人不一样,那会儿吴小染都是嗤之以鼻。现在她细细看着张震那张普通的脸和略显文弱的身形,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一丝不寻常来。
捉摸不定,不是浩如烟海的琢磨不透,而是捉摸不定,像是摇曳的烛光照射下的影子。
吴小染收回目光,看着锦被上的花纹,轻轻说道:“这应该是秘密吧?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张震嘴角扬了扬,没有回忆往昔的感慨,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洒脱,就是很自然的扬了扬,道:“唯有平等,才能看见。我也想拿这句话劝劝你。”
吴小染脸色顿时一变,猛然抬头直盯着张震,眼神里带着真真的怒意:“你想让我原谅那个姓吴的?!”
张震摇了摇头:“你父亲……吴县令,他既然能允许你男装打扮,也没有阻拦你出入怡香院那种地方,想来对你还是不错的。如果你总是站在道德的高台上,永远存着怨恨与报复的心思,很多东西你就看不见了。我跟你父亲没有太大的交情,也不在乎他日子过得是不是顺心,我这么劝你,只是想让你以后能活的开心一些,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一笑。”
吴小染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她视线重新回到锦被的被面上,定定的出神。
张震起身轻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