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念书,回家练骑射么?可往军中去了?”
朱云无奈,遂笑道:“念书不过是点个卯,二姐知道的,我最不爱念书了。骑射倒是天天练,可是世子哥哥去了西北,剩我一个人,练起来也不大有劲头了。至于军中,听说禁军里各个都是骑射的高手,我这个都指挥使虽是个挂名,但往军中一站,各个本事都比我好,岂不是惹人耻笑?又给长姐和皇帝姐夫丢脸。我还是再练两年再去军中,反正皇帝姐夫也没催我。”
我哭笑不得:“你一口一个姐夫,姐夫是你能叫的么?”
朱云一伸舌头:“两个外甥都生下了,怎么就不能叫姐夫了?”
我正一正他的衣带,微笑道:“‘君子以慎言语’[182],亲友之间尚且如此,况是君臣?”
朱云疑惑道:“二姐在皇帝面前说话,也这样小心翼翼么?”
我淡淡道:“这是自然。不但要小心,还要想着如何讨他的欢喜。”
朱云道:“皇帝不是很喜欢二姐么?如何还要刻意讨他的欢喜?”
我笑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掌生杀大权。时刻牢记君臣之道,才是常道。要得到他的信任,在定乾宫立足,并非易事。”
朱云笑道:“难道说话讨人欢喜就能得到君王的宠信?”
我笑道:“知道汉公孙弘的事情么?‘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183],如此而已。”
朱云大笑:“原来二姐要学公孙弘。可是我仿佛记得,公孙弘还陷害过董仲舒和主父偃,二姐也要学么?”
我笑道:“子曰: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84]
朱云颔首,想了想,忽而问道:“姐姐在宫里可曾像公孙弘这样,陷害过什么人么?”
皇后。心中愧疚,笑容虚浮,对着自己的亲弟弟,也不得不用谎言回答:“没有。”
朱云的身子随着车厢左右摇晃,目光却静得出奇:“这样说来,长姐就更不会害人了。”
我淡然一笑:“玉枢在宫中一向与人为善,妃嫔之间和睦相处。”
朱云闻言,心思仿佛飘到了别处,笑意忽而轻佻起来,就像那一夜皇帝说到李演为他安排女御侍寝的事情:“这是自然,皇帝姐夫——一颗心权衡天下事,这天下事中,自然也有后宫之事。”
我一怔,肃容道:“后宫之事不可妄议。”
朱云忽而红了脸,凑过身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我先是愕然,随即失笑:“当初我命你将银杏带入府中,可不是为了这个。不过,论年纪,论样貌,论性情,倒还配得上,就留在府中给你做妾好了。”
朱云忙道:“我不要她。”
我更奇:“这是为何?难道她不好么?”
朱云忸怩的样子甚是好笑,像一头猛虎一张口却发出了猫的娇声:“她就是太好了,我可不敢要。”
我笑道:“何来好却不敢要?”
朱云道:“银杏的年纪还比我小着一岁,可是样样事情都很有主意——太有主意了。前些日子有一位夫人因给家里的兄弟买田宅,欠了咱们家的银子,拖欠不还。虽然那几日府里刚好缺银子使,母亲却不好意思催债,还是银杏自行去那府上等了大半日,把钱要了回来,解了府里的燃眉之急。还有,银杏粗通医术,识得各样药材。有一次家中有人病了,她随手抓了些药回来,就将那人调理好了。母亲为此赞不绝口,已将她看作左右手了,倒将善喜摆在一边。如今家里人都有些敬畏她。”
我笑道:“即便人人敬畏,你是主人,难道也——”忽而明白过来,拖长了音调道,“哦……是善喜不喜欢她,所以你不敢要银杏,对不对?”
朱云身子一跳,提高了声音叫道:“二姐,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摇头笑道:“罢罢,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事情我不想理会。我只想知道,母亲向来善于理家,家里怎么会缺钱使?”
朱云道:“母亲是善于理家,可是搁不住今年开府,皇帝赏下了许多奴婢和女乐。奴婢倒还罢了,不喜欢还能卖掉或放还家中免为庶民。可女乐便不同了,皇帝赏的不能遣出去,只得养着。姐姐知道那些女乐还要请教师,要置办行头,还要发保姆们和她们自己的月钱。幸而丧月里不能歌舞,否则夫人小姐们都要来见识一番,酒菜赏钱,钱就跟大水一样淌出去了。咱们家通共那几亩薄田,封邑只有几百户,又远在千里之外,俸禄官例又少,自然是应付不过来了。若像熙平长公主府这样,自然什么都不怕。”
我笑道:“果然大也有大的难处。我这几年守墓,俸禄都没有花,积攒起来也有上千了。若家里没钱,只管派个人来宫里拿好了。”
朱云笑道:“这怎么成?母亲说,再没钱也不能要两位姐姐从宫里贴钱出来。”
我蓦地想起慧媛在内阜院查账的事情,微笑道:“那你便不要让母亲知道,自己派人进宫来就好。反正我在宫里也用不着钱,攒多了也生是非。”
朱云察言观色:“二姐这话似乎不是泛泛所指。难道有人在银钱上给二姐使绊子了么?”
“是颖妃,不过将我略提一笔罢了。”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掩饰道,“宫里的事情,我自会应付,你不必担心。”
朱云沉吟道:“颖妃?是从前的皇商史氏么?”
我颔首道:“正是。”
朱云嘿的一声冷笑:“二姐,我从世子哥哥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你听了一定会大呼有趣的。”说罢示意我俯身过去,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我心头一震,大惊道:“竟如此胆大包天?”
朱云笑道:“二姐你猜,颖妃知道这件事么?”
我思忖半晌,叹息道:“恐怕不知。”
【第四十节 但论势耳】
在正屋拜见过母亲,又向父亲的灵位磕头。我拿出一双青布靴子恭恭敬敬放在灵前,又请母亲坐在南窗的塌下,俯身为她换上我新缝制的绣鞋。母亲侧转身子,伸出左脚,但见鸭卵青的缎面上,绣着殷红和黛紫的缠枝花卉,深沉清明却不失娇艳。
母亲微笑道:“花样子好,手艺也很好。一看就知道不是你绣的。”
我脸一热,“女儿不善刺绣。这是芳馨姑姑代女儿做的。”
母亲慈和道:“你在宫里忙,哪有工夫做刺绣?有心就好。”
但见母亲的双颊在南窗的日光下愈发显得松弛而粗粝,积年的哀伤和忧心已使她花容凋萎,望去年近半百。其实母亲还未满四十。心中有双倍的愧疚,有我的,也有父亲的。一抬眸,不禁满眼热泪,哽咽道:“母亲——”
母亲微微一笑:“你什么都不必说,我都知道。”说着伸出左手轻轻抚着我的面颊。她的掌心粗糙绵软,泪水顿时沁满了她的掌纹。
我心中大恸,忍不住伏在她的膝头痛哭失声。母亲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叹息道:“你十二岁就被长公主送进宫了,母亲没别的怕,只怕你在宫里过得不好。你的确过得不好。但若认真想来,你现下已经是女尚书,女官之中贵无可贵。究竟是母亲低估了你。以后你只管放心行事,我和你姐姐、兄弟,我们一家——生死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