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不紧不慢地扣着衣服的扣子。他不知道的是,张生在咖啡馆外就发现了危机四伏,他也是第一次和陈淮安接头。但是他不敢迈进咖啡馆半步,而是转身躲进了一条弄堂的角落,并且迅速地撤离了。
陶大春从不远处的一个卡座上起身走了过来,他走到了陈淮安面前说,我应该早就料到你是共产党。
陈淮安没有吱声,他在想着一个问题,是不是张生已经遇到了不测,或者张生已经叛变。
陶大春说,大律师应该很会说话,你为什么一言不发。陈淮安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在他喷出一口烟剧烈咳嗽的时候,陶大春突然意识到陈淮安向来是不抽烟的。陶大春劈手夺下他嘴上叼着的烟,迅速地将烟纸剥开,却在烟丝堆里只发现了一张纸的毛边,很显然情报已经燃完。
陈淮安笑了。陶大春也笑了。陶大春突然收起了笑容,恨恨地一拳击在陈淮安的脸上。陈淮安的一串鼻血随即如面条般凝成血条挂了下来。他的鼻子明显歪了,那种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知道,他的鼻梁骨一定是断了。
这天晚上陶大春去了福开森路苏响家里。管家领着陶大春出现在苏响面前时,苏响抱着陈东在逗陈东玩。陶大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知道我为什么来你家吗?
苏响说,你今天说话有些阴阳怪气。陶大春就笑了,说陈淮安是共产党你知不知道?苏响转瞬间掠过惊讶的神色,但随即收敛了,她的脸部表情天衣无缝。
苏响说,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陶大春说,他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监狱里待着,你可以去看看他。苏响不再说话,她默默地把陈东从手中放下来,牵着陈东的小手一步步向卧室走去。等门再次打开时,出来的已经是苏响一个人了。苏响在陶大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说,他是共产党?陶大春盯着苏响的脸说,他隐藏了好多年。苏响说,有没有办法把他保出来?我有的是钱。陶大春说,有钱也没用,我忠于党国。苏响这时候一眼瞥见陶大春肩上的校官军衔已经从两颗星换成了三颗星。她想起陶大春在街上对她和陈淮安说过,肯定很快就不会是中校。果然如此。
陶大春坐到苏响的身边,慢慢伸出手揽住了苏响的肩头。苏响目光呆滞没有反应,她的目光一直投在墙上的结婚照上。
陶大春说,我可以带你去香港。苏响仍然呆呆地没有反应。陶大春的手就落在了苏响的屁股上,苏响转过头对着陶大春笑了。陶大春忙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给苏响看。苏响不屑地轻声地说,你配不上我。
陶大春的笑容就一直僵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把手移开,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打转。最后他站起身来说,你的性格一点也没有变。
陈曼丽丽去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监狱看陈淮安,陈淮安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像一只破旧的四面通风的箩筐一样。他是大律师,一向用嘴说话,可现在他的嘴唇被刀片割开了,分成了两半。他是笔杆子,写得一手好字,但是现在指甲被拔光了,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看到陈淮安的这副样子,陈曼丽丽随即耸动肩膀哭了。陈淮安却笑起来说,有什么好哭的。
陈曼丽丽说,你为什么不招?
陈淮安咬着牙说,死个人算什么?我就算死,也不会招的。陈曼丽丽睁着一双泪眼慢慢地后退着,退到门边的时候她转身快步地离开。她找到了陶大春的办公室咆哮,陶大春却顾自喝着茶,根本没有去理会陈曼丽丽。
陈曼丽丽说,你准备杀了他还是怎么?你还是他太太的同乡呢。陶大春仍然不理陈曼丽丽,他翻开一张报纸,饶有兴致地看起了报纸新闻。
陈曼丽丽说,你就知道升官发财。陶大春这时候把报纸扔在了茶几上说,你是在念旧情吧?陈曼丽丽想了想说,是。陶大春说,你觉得我会念旧情吗?
陈曼丽丽说,你不会。陶大春说,错!只要他把他的那条线招出来,他还是我兄弟。我马上送他去法国,他可以买座庄园每天骑马种葡萄。陈曼丽丽说,你错了。你想要撬开他的嘴,比你当上将军还难。陶大春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说,咬紧牙关说,你一定会当上将军夫人的,你等着。
陈曼丽丽离开陶大春办公室的时候,陶大春拨通了苏响家的电话。陶大春说,你应该让他见一下孩子,他太想念你们了。
苏响选择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去了西郊的淞沪警备司令部,黄杨木开车送苏响和陈东一起去。那天苏响化了一个淡妆,穿上了一袭新做的阴丹士旗袍。在车上,她一直都紧紧地抱着陈东,仿佛陈东是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鸟。黄杨木表情平静地开车,他从一名少年成长为一名小伙子了。他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在苏响抱着陈东下车的那一刻,黄杨木为他们打开了车门。黄杨木的手一直搭在手门上说,平静地说,你最好不要去看他。苏响迟疑了一下,没有理会黄杨木,而是抱着陈东一步步走向了监狱的大门。
苏响去找陶大春,但是陶大春手下的一位少尉记录员却说陶大春去市里办事了。苏响又按程序要求接见陈淮安,少尉记录员说陶大春有关照,如果一个叫苏响的女人要求接见,可以见。其他人一律不见。
苏响说,我就是苏响。那天陈淮安正在被执行水刑。两名汉子不停地给陈淮安灌水,这让陈淮安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强烈的窒息感让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穴。他在洞穴里手舞足蹈,洞穴的顶部亮着白亮的光芒。当他的头被人从水里拉起时,他的鼻涕一下子全喷出来了。陈淮安是律师,知道这种呛人的水刑导致的结果是肺、胃、气管、支气管大量进水,大小便会失禁。比起之前的割唇和拔手指甲,那些都只能算是小儿科了。这时候陈淮安十分渴求一颗子弹,他想起了他在他的上线马头熊面前举起手宣誓的时候,他就说过时刻准备着为胜利而牺牲。现在这个时刻就快到了。
陈淮安再一次被按入水中。他并没有死,而是被湿淋淋地推到了窗前。透过狭小的窗子口,他看到了苏响就站在院子里的一堆阳光下,怀中抱着他的儿子陈东。苏响被一群特工们拉着,他们推搡着苏响,然后和苏响一起拍照留影。他们甚至让陈东在地上爬,陈东被吓得哇哇大叫。然后特工们把陈东在地上一把拎了起来,让他挨个叫他们爸爸。陈淮安的心像被割下了一瓣似的疼痛起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十分实际的问题,他可以死,苏响和陈东怎么办?他们是被人欺侮一辈子?还是陪着他一起死?
陈淮安的信念就是在那一刻动摇的。他突然想到他应该远离中国,他完全有能力带着苏响和陈东去美国或法国,他仍然可以当律师,长大后的陈东也可以当一个医生或是律师。他为什么要在这儿受那么巨大的痛苦?而与此同事,在一个隐秘的爬满爬山虎的窗口,陶大春一直在望着被特工们欺侮的苏响母子。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