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七步拟赋
一
暮春时节,繁花盛开,姹紫嫣红。
许府后花园,苗条侍女秋蝉童心未泯,跟一个小丫头扑蝴蝶。秋千架下,一个妙龄少女琴韵悠扬,边弹边唱《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胖侍女春桃进来,悄声道:“又是弹又是唱的,主子唱哪曲戏呀?”
秋蝉:“这些时日,主子着魔似的,琢磨给那蜀中李公子的诗谱上琴曲呢。你看,茶饭不思,废寝忘食,头发也懒得梳,我可从没见主子这么用功。”“看,还要我去搜罗人家写的诗呢,真是着了魔啦。主子!”春桃连喊数声,妙龄少女沉浸在诗歌意境里。春桃暗笑,拈了根花枝,轻挠妙龄少女的耳朵。妙龄少女会过神来,推开古琴,揪住春桃耳朵,“小蹄子,越来越没规矩,看我不好好惩罚你!”
“主子别罚,奴婢找到那蜀中公子啦。”
“快说,他去了哪里,可还在安州?”
春桃:“人家没走,好好的在咱县北的寿山打坐呢。”
妙龄少女:“怎又跑到寿山去啦?”
“还不是田大公子逼的。他不是帮漕帮抢占了码头、帮般若寺保住了庙田吗,可不结结实实得罪了田大公子。田大公子又是设下鸿门宴又是让人赶他走,可漕帮彭三爷偏把李公子留下了,还让他住在彭家的寿山草庐!”
妙龄少女:“那彭家草堂空空荡荡,住在那儿,跟蛇虫作伴呀。”
春桃:“人家李公子可高兴了,说学诸葛亮种田,还写了首诗呢。”
妙龄少女:“什么种田,那是隐居。诸葛亮躬耕南阳,刘皇叔三顾茅庐。你们呀,不学无术,连这个也不懂。哎,他写的诗呢,快读给我听听。”
春桃朗诵李白《白毫子歌》: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里。
夜卧松下云,朝餐石中髓。
小山连绵向江开,碧峰巉岩渌水回。
余配白毫子,独酌流霞杯。
拂花弄琴坐青苔,绿萝树下春风来。
南窗萧飒松声起,凭崖一听清心耳。
可得见,未得亲。
八公携手五云去,空余桂树愁杀人。”
“肉麻,年纪轻轻,就知道胡吹。这白毫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的门客,鼎鼎有名的隐士。”妙龄少女霍地起身,妙目圆睁,“不好,狂书生八成想学那白毫子当什么隐士。不行,我得去给他指点迷津。不然,年纪轻轻,不知道他会呆在山沟里变成什么怪物!”
“看你把主子急的!”秋蝉走过来,跟春桃对视一眼,捂嘴窃笑。
二
寿山草庐,剑风嗤嗤,李白正在专心练剑。
“公子,许府小公爷来啦!”丹砂喜出望外。
小公爷轻捷地跳下枣红马,劈头便道:“李太白,你猪油蒙心怎的,怎住在这冷清偏僻的鬼地方?”李白敛神收剑,“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这淮南小寿山真是洞天福地,隐居的好地方啊。在下习武练剑,吟诗作赋,好不自在。这不,我刚作了首诗,正好请教小公爷!”春桃心直口快,“可叫你说着了,我家主子这些时日忙着给你的诗谱曲,正要指教你呢。”
小公爷俊脸红晕,“狗奴才,瞎说什么呢,秋蝉,掌嘴!”
秋蝉作势欲打,“春桃姐姐,这可是主子让打的,你别怪我。”
春桃嘟哝道:“奴婢没瞎说嘛,你不是成天猫在府中谱曲吗?”
小公爷更是尴尬,面罩红霞,喝道:“秋蝉,怎还不动手,重重掌嘴,叫她瞎胡吣。”
李白笑道:“小公爷,我这儿可不是周瑜打黄盖的地方,你们既来山中,便是我的客人,看我薄面,饶了这位姑娘吧。噫,方才说到小公爷给拙作谱曲,可否露一手,让在下开开眼界?”秋蝉见小公爷犹豫,撺掇道:“李公子的诗好,主子你弹得更好听,弹一曲嘛,让奴婢们也听听。”
李白忙道:“小公爷,请,在下洗耳恭听。”
小公爷端坐调琴,悠扬的琴声在指间流淌。
李白拔剑起舞,边舞边吟《古风》: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
风胡灭已久,所以潜其锋。
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
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
一首吟罢,小公爷也正好十指轻抚,一曲终了。
李白抚剑感叹:“在下闻琴起舞,真是如有神助。这剑舞得痛快!”
秋蝉拍掌道:“主子,你跟李公子真是高山流水结知音。心意相通,珠联璧合。”小公爷紫脸涨红,“狗奴才,太没规矩。春桃,这回你抽她。”两名侍女在草庐前追追打打,嬉闹一团。
李白忙道:“小公爷专程前来指教,在下愿闻高论。”
小公爷停下抚琴,正色道:“只怕你听了我要说的话,乐不起来。”
三
“这《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是你写的吧?”
李白:“急就之章,纰漏甚多,请小公爷指教。”
“你的见识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小县尉!”小公爷指着文稿,“这孟县尉信中说得多有道理:‘你老弟身负匡时济世之才,怎能年纪轻轻就遁迹世外,虚耗光阴,无所事事?你应该走出山野,大显身手,建立功业……’这信全是肺腑之言,你得迷途知返!”
“在下隐居寿山,正是想要建功立业,造福苍生啊。您听我信中怎么说。”李白诵读《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淮南小寿山,谨使东峰金衣双鹤,衔飞云锦书,于维扬孟公足下,曰:仆包大块之气,生洪荒之间;连翼、轸之分野,控荆、衡之远势;盘薄万古,邈然星河……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已,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
小公爷:“所言所叙倒是气象开阔,所作所为却是南辕北辙。”
“李白愚钝,请小公爷直言。”
“你李太白天资不错,志向弘远,在这寂寂无闻的寿山干什么?”
李白:“在下素怀鸿鹄之志,暂栖草庐,实是隐逸待时。”
小公爷:“世易时移,如今以科举求功名,隐居求仕,不合时宜。”
李白:“以隐求仕,是本朝文人脱颖而出的方便之门。儒生田游岩隐居萁山,得到高宗皇帝礼聘;隐士卢藏用深居终南山,得到则天皇后重用。李白在此隐居,正是期盼时来运会呀。”
“天真!你得进名山、居名寺。在这儿,等着瞎猫碰上死老鼠吗?”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以我李白之才,哪怕隐居在这无名小山,也迟早会名扬天下。”
“好个狂傲书生!人家诸葛亮是凤翱翔千仞兮,非梧不栖。你在这小山瞎折腾,眼光狭隘,坐井观天,真不足与高士共语。”小公爷怒形于色,长身而起,扭头便走。
“风物长宜放眼量!”李白高喊:“小公爷,您且耐心等待如何?”
小公爷气得金冠颤动,“真是不可理喻,我也不对牛弹琴了。走!”
李白忙挽留,“英雄所见不同,那又怎么样,小公爷何必动怒?”
春桃:“主子,您话没说完就走,想累死咱们呀!”
秋蝉拉住小公爷,“主子,消消气,让奴婢喘口气吧。”
四
“那好,我就点拔点拔这狂书生!”小公爷气呼呼道。
李白正襟危坐,“小公爷,但有所教,李白虚心听取。”
“你自诩诗才绝高,听惯恭维话。哼,我偏要寻你诗中纰漏,给你当头棒喝。”小公爷翻看着文稿,“小书童,读读这首诗。”
丹砂朗诵李白《初月》:
“玉蟾离海上,白露湿花时。
云畔风生爪,沙头水浸眉。
乐哉弦管客,愁杀战争儿。
因绝西园赏,临风一咏诗。”
小公爷:“春桃、秋蝉,你们觉着这诗怎么样?”秋蝉抚着腮帮,“奴婢觉着李公子的诗,倒是想象奇特,风格清新。”春桃忙摇手,“别问我,主子知道我笨,舞文弄墨可不会。”李白面现得意之色,“少时习作,见笑见笑。”“得意什么,这诗初看铺陈精彩,想象超凡,细看却不脱汉赋痕迹。”小公爷不客气道:“诗以言情,歌以咏志,辞以达意。这首诗词藻原是精美,不过,辞难胜意,诗中缺乏意境,流于平庸,就像当今那些膏粱子弟,衣着光鲜,却是‘墙头芦苇,头重脚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空有副好皮囊而已。”
李白脸现不服气的神色,“那你再看这首《雨后望月》:
四郊阴霭散,开户半蟾生。
万里舒霜合,一条江练横。
出时山眼白,高后海心明。
为惜如团扇,长吟到五更。”
秋蝉:“主子,您别再问我,我说不出诗中的道道。”“那还是我说吧。”小公爷:“此诗仍然存在前诗通病,缺乏意境。人贵有精神,诗贵有意境。李太白,我且问你,楚辞汉赋称颂一时,为何没多少流传下来?”李白迟疑道:“这个倒要聆听小公爷高论。”小公爷指点着诗稿,“汉赋巍巍,曾经汗牛充栋,司马相如、张衡、枚乘及建安七子诸人,风流一时,可流传至今,却也没剩下几篇。大浪淘沙之后,有数的几篇骈赋也没几个读者,都是因为辞赋之中缺乏筋骨,空有华丽辞藻啊。桔有傲霜枝,竹有凌云志,因为有风骨,才得人们赞美。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见解精辟,确是至理!”李白脸上开始冒汗珠。
“再看这首《对雨》,大概描写蜀中景致了:
‘卷帘聊举目,露湿草绵绵。
古岫披云毳,空庭织碎烟。
水红愁不起,风线重难牵。
尽日扶犁叟,往来江树前。’
此诗文笔倒是清新,所谓状景如在目前,公子少年所作,也算颇有灵气。可你拼凑词藻,意象零碎,格律犯‘四声’之病比比皆是,所谓风、水、露、岫都有强拉硬扯之嫌,乍读煞是热闹,其实无病呻吟。为求押韵而押韵,这毛病南北朝时候就有人指出了。钟嵘的《诗品》说得明明白白。李太白,你远道而来献诗求荐,何不拿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
李白脸上有些挂不住,呐呐道:“这个,这个……”
五
小公爷闲庭信步,旁若无人,边徜徉边翻诗集,偶尔捡出一首诗作,或针砭或评点,或嘲讽或讥刺,像是先生给弟子纠错似的。场面有些滑稽,平日自信满满的李白,小蒙童挨训似的,小心翼翼回答小公爷的刁钻询问。春桃、秋蝉跟几个下人,不时掩嘴暗笑。
“本小……公爷这几天夜读大作,当然也有佳作。比如这首《湖边采莲妇》,就深得南朝乐府之妙:
小姑织白纻,未解将人语。
大嫂采芙蓉,溪湖千万重。
长兄行不在,莫使外人逢。
愿学秋胡妇,贞心比古松。
这首诗与汉代的《陌上桑》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你浪迹四方,到是深通闺情,把女子的痴情与幽怨写得活灵活现。”小公爷翻着诗集,忽然妙目含怒道:“你老老实实说,你是不是在外面行为不检,惹恼了你家中主妇?”
李白大笑,“在下孑然一身,书剑漂零,哪有家室啊。”
小公爷:“蜀中多佳丽,秀色均可餐。风流才子的香艳故事着实不少,汉代那司马相如拐骗卓文君,当垆卖酒为红颜,市井坊间传唱不绝。你诗中言之凿凿,你敢言不由衷、矢口否认?”
李白感叹,“小公爷说起婚姻,李白确实内愧于心。想来寻常男女年方二八已经成家立业,李白痴长二十有七,仍然孤蓬远征,真要叫世上庸碌之辈当作笑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瞒小公爷,李白虽是陇西布衣,家中却也广有田产,不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李白若动家室之念,早就身有所托了。但是,李白有个心愿,一要走遍天下,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寻觅真正的知音,琴瑟和谐,白头偕老;二愿遍干诸侯,希得引荐,以实现报效朝廷的鸿鹄之志。”
小公爷忽然神色腼腆,“你,谁叫你啰嗦这么多?”
李白情不自禁道:“在下见了小公爷,就如见到相识很久的朋友。小公爷看了我的诗,简直洞穿肺腑、切中肯綮。这些话在下郁积在心,无以倾诉,见了小公爷,却不知怎的,想要敞开心扉。其实,这一切要从开元八年说起,那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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