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偷懒的老兵油子许由刚从正操练的队伍中溜出来,转入个常年堆积马草的窄胡同心虚地向外瞄着,哪成想会有人冷不丁地从背后拍搂着他的肩膀唤了声伍长。许由打了个激灵,但随即就呆呆怔住,这声音他耳熟得很,转头看到那张意料之中的熟悉面孔后,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佑安倒是神态自若,眨了眨眼睛笑问:“您不记得我了?”
许由回了神,咧着嘴不只是哭还是笑,右手高高扬起,但终究不忍落在杨佑安身上,而是无力地落在自己皱纹苍老的脸上,数落道:“你……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自己算算你走了多久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我以为你当时深更半夜出去后被那些不讲理的帮派混混给杀了,差点儿就给你立衣冠冢。我后来溜到军营外头打听你的消息,可惜啥也没打听到,我就想啊,你这小子八成不是死在什么帮派中人的手上,估计是让谁逮去做了人肉汤了,连皮带骨一块儿喝了,啥都没剩下。”
杨佑安皱眉无奈道:“您就不能想我点儿好?”
“人都见不着你让我怎么往好了想?”许由白眼道,数落了一阵儿,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开始变得没有脾气,后来许由自己都觉得自己烦,索性不说了,围着杨佑安转了两圈儿,捏了捏他的胳膊腿,语气中的一丝疼惜不加掩饰,道:“咋瘦了,咋还背上剑了,还背了俩,这一年多不见,学人家去闯荡江湖了?你就不怕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你淹死?”
杨佑安笑道:“您不是说我福大命大么,借您吉言,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见您了吗。”杨佑安环顾一圈,确认没有什么异常后,对着许由做了个喝酒的动作,小声道:“许伍长,反正您今儿也偷懒了,不如咱爷俩出去喝一杯?”
于是军营外的干草垛上,便有了一老一少搂着酒壶畅谈天地。许由虽偷懒耍滑、贪吃贪喝,但仍觉得酒馆那种地方不自在,杨佑安也懂他的心思,便挑了这么个清净地方,手边两壶浊酒是寻常百姓家最常饮的一种,谈不上名贵但胜在酒气香浓,光是嗅着便可令人发醉。
杨佑安半闭着眼睛幽幽吐了一口气,默默调和体内气机,韦元宏令他吞下的那颗丹药确有奇效,上次自辽东离去时散乱如麻的气机早已各归其经脉,依序运转。
许由不谙武道,便也没去在意杨佑安鬓边无风自动的几缕发丝,啃着手中的牛肉饼,含混道:“小子,你给我说说,离开军营后你都去干啥了。”
杨佑安伸出胳膊,抬手遮了遮眼前倾洒而下的阳光,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天南海北走了一圈儿,结果发现还是这里最好,所以就回来找您了呗。”
“这话我可不信。”许由啧声摇头。
杨佑安耸了耸肩,继而微笑问道:“许伍长,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辽东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
许由揉着脑袋想了想,摇头道:“没听闻什么不寻常的事儿,我反倒听说中原各州去年似乎不算平静,据说那长安城最有威望蓝家将军要反了,连带着几个州都摇摇欲坠,但是听说那九五至尊的皇帝到现在还未着手处理,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在我看来啊,他可窝囊的很。不过辽东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好像依旧太平,谁都是该吃吃该喝喝,中原各州之事也就顺耳听一听。大概唯一可算作不寻常的大事,就是那个符将军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当时军中可是乱了好一阵儿的,很多人都在猜测谁会接替符将军的位子。只是哪些个猜测没有一个对的,因为符将军又回来了。我后来听人说啊,符将军那时是受了些伤,躲在自己府中养伤来着,但到底是谁伤了他,一直都无人知晓。”
杨佑安听罢,淡淡地点了点头,唇角笑意若有若无。
许由向来直来直去,不对杨佑安的细微举动多做揣摩,忽地拽了他的胳膊问道:“杨小子,你还打不打算入军营?”
杨佑安摇摇头,但并不做解释,而是反问道:“倒是您啊许伍长,您打算这样一直待在军营?”
许由大大咧咧地用袖口抹了抹唇边的油,笑道:“那古诗里说得好嘛,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我自认为还活不到八十岁,所以这辈子也就交代在军营里了。”许由仰躺在草垛上,长舒一口气继续道:“况且辽东向来注重军政,当兵的总会被高看一眼,我这无儿无女的,老后也无人照抚,倒不如在军营里混混日子。等哪天觉得活得够本了,打仗的时候也就不往后退了,咱也尝尝战场杀敌是个啥样的滋味,下去以后也好跟人显摆显摆。”
杨佑安听着这番话饮下壶中最后一口浊酒,漫不经心晃着空荡的酒壶。
当日傍晚,许由才和杨佑安道别,他知道这个杨姓小子确实没有跟他再回军营的心思,便也不多去劝说,反正那小子答应他会常来找他喝酒,也保证了这次不会再不告而别,许由便放心了不少,心情也是大好,弄得军营里的人都以为许由今天不仅成功地偷了懒,还捡了钱。
与许由分别后的杨佑安缓慢地向慕容府走去,他是刻意走得很慢,因为早就发现不远处有个人一直在等他,即便相隔还有一段距离,杨佑安也感受到了一种阴冷阴冷的气氛,走近那人后,这种气氛就变得愈发浓烈。
“扛下那样的一剑后,你竟然还未死。”那人手握一柄看似普通的伞,一字一顿道:“齐王殿下。”
杨佑安用拇指和食指在虚空中捏出一条小缝,举到眼前,眸中戾气愈发浓烈,道:“就差这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