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倚之下葬那天,下着小雨,细密的雨幕洗净古老的青石板街,长长的送殡队伍自城门一直排到皇宫。接连几天的小雨洗尽了永安城的浮躁,竟显得素雅许多。从前桑郁极爱的烟柳画巷好似不如从前写意,桑易最爱偷跑去的吊角高楼一片冷清,黎帝忙于江山社稷,未抽出空相送桑倚之。
羽毛一样的雨被远处的风吹进凉亭里,有背着行囊的旅人伸手试干额上的发。太子桑辰站在城门上望城外十里长亭,声音冷清:“本宫幼时总是窃喜兄弟几个一心,从不猜忌。历朝历代皇嗣屠戮,为登皇位相残手足屡见不鲜,只父皇一脉,皆是身怀大义为国为民,不曾有异心。如今阿易战死,二皇兄病死,皇长兄重伤未醒久居他乡,桑郁被迫和亲。桑霖还小,偌大的皇城里,居然只剩下本宫和桑宁相依为命。”
桑辰微微俯身,自高高的城门上对一身缟素的桑郁遥遥行礼,嗓音冷静:“本宫一定会开创我大黎盛世,百年后再见你们,才可尽情欢语。”桑辰的话语被风吹散在雨幕里,掀起一阵波光粼粼。
桑郁站在城门下抬头,有微风吹过,丝绒一样的雨水砸在她脸上,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眯着眼向太子回礼,继而遥望似乎永不衰败的永安城,苦涩的笑了一下,然后孤单的转身,在凄凄的风雨里将桑倚之送入皇陵。
桑倚之葬在桑易不远处,桑郁跪在他坟前行礼,恍惚间回到从前他们厚着脸皮在将军府上借宿时。那时的桑倚之甚是持重,心思从不外露,三言两语将桑易骗得团团转,也借着桑易的由头在将军府留宿过好多次。几个皇子里李将军最疼桑倚之,总说他冰雪聪明从不像桑易那样笨,每每那时,桑郁总爱趴在李将军的肩头同桑倚之做鬼脸。
阳光终年不至的古老皇陵,历朝黎国皇室都葬在这里,桑郁斜倚在桑易的碑前望向身后的黄土。那里面躺着这世上最疼她的桑倚之,他身体冰凉嘴角带笑,手里攥着红线缚住的乌黑的发。桑郁咬唇,将头靠在石碑上,絮絮叨叨的。
“二哥,我其实一点也不坚强的。我会很想你,会难过的吃不下饭,会每天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怎么去度过漫长的一天。其实我一点也没长大,我还是那样依赖你的。可二哥,你安心去就是,奈何桥上等着我好不好?来世若我寻不到你,你莫要忘了来找我。”
皇陵入口假山林立,林子羡躲在重重山石中远远注视着桑郁,他微微俯身,手指紧紧的攥住身前的石壁。青衣自桑郁身后冲他微微颔首,林子羡隐入山林再不见踪影。
七月,皇后召桑郁入宫。桑郁与桑辰同为皇后所出,只桑郁同皇后并不亲厚,常常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婚嫁在即,皇后终究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小女儿,桑郁只素净的站在殿外等候,下定了心思不打算与皇后多言。
皇后宫里奢靡非常,攒金的蜀绣上有大片的牡丹,门口立着的景泰蓝上有精致的水墨画。桑郁很是不适应这样华丽的装饰,进了殿里后只站在一边,甚至都不肯坐下。皇后倚在窗口绣花,见桑郁来了,上下打量她一眼,只垂眸道:“坐罢。”
桑郁眉眼冷清,头上的白簪花微微摇晃,只淡淡道:“不了,说完话我就回去,府里还有许多事要做。”
皇后终于正眼看她:“你就这般不愿同我说话吗?”
桑郁终于抬头看她,眸中无波无澜:“你若无事我便回去了。”
皇后道:“连母后也不愿喊了吗?”
桑郁一生从未摆过这样凌厉的样子,她的背挺得笔直,嘴角弧度是恰到好处的嘲讽:“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二哥为何缠绵病榻吗?我现下肯进宫来见你已是尽我所能,你又要如何?”
皇后放下针线理了理云鬓,纤细的手指上戴着精致的戒指,她吹吹刚做好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幼时他便聪明许多,留他性命让他金尊玉贵的活了这些年,我已算是仁至义尽。从前郑贵妃骄纵无礼殿前失仪,她母家更是嚣张跋扈,陛下曾经想废了她,从不结交朝臣的桑倚之轻描淡写几句话逼着百官长跪朝露殿保她。太子出征时,桑倚之把持朝政,百官纷纷为他马首是瞻,甚至有人言他更适合东宫之位。”
耳边的流苏相撞,素白的裙摆微微荡漾,桑郁却满脸凄惨绝望:“可二哥他,从未觊觎过东宫之位啊。”
皇后看她,眼神明朗坦然,好像那些龌龊事都不是她做的:“可他一旦有这个心思,太子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桑郁带着一身凉风走出皇后的宫殿,她与皇后素来不对付,同她说了那两句话已是心口翻涌气血不通。她走在宫道上时有两列宫女远远走过去,她侧过身擦干脸上的泪。
其实桑郁一直都知道桑倚之是个怎样的人,传承百年大国的病弱皇子,却在诡谲皇宫里随意出入,注定会成为上位道路上的牺牲品。桑易一向认为论阴诡狡诈没人比得上桑倚之,他甚至比楚谦之更为狡猾,只是他这个人的风采心机只写在诗里,皇权富贵一向不碰,只晓得留恋断岩残壁,一生只作下诗文无数。
他是个极矛盾自负又冷血的人,他说他最爱高高的宫墙却又喜欢外出游玩写诗,他说他最喜爱诗文不碰皇权富贵,身边的诗酒妙人却又都是高官家的富裕子弟,他说他不喜心机最爱坦诚,却又在郑贵妃被禁足时生生的将太子逼的在黎帝宫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为他母妃求情。
可芝兰玉树的桑倚之与桑郁而言,只是她最亲最敬的兄长,就当是流绪微梦又怎样?她桑郁一生活的洒脱,从不曾怕过谁,便这样同皇后断了关系又怎样?桑倚之这样对疼她爱她,还担不起一辈子的维护偏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