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道:“父王,你今天可真精神。”
朱高炽经常被人这么夸,但是他的心里却知道那都是违心的奉承之词,他已经胖到了极不自信的地步,连走路都要人搀扶,怎么能说是精神呢?但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么一说,倒真想是真的一般,自个也得意洋洋起来,哈哈笑道:“真的么?”
朱瞻基笑道:“真的呢!等到皇爷爷从北京回来,或许也会说父王精神了呢!”
朱高炽抹了抹自己胖乎乎的肉脸,道:“是不是我瘦了?唉,最近事情太多,且不说刑部员外郎吕渊等出使日本的事,就说太监马骐到交趾采办,大索境内珍宝,交趾百姓情绪激愤,于是陆那人阮贞,顺州人黎核、潘强,与土司同知、判官、千户等同时而反,顺州土官段公丁、陈思齐死难。就这件事,就够我焦头烂额的了。”
朱瞻基点头道:“李将军英勇,定会不久凯旋。”
朱高炽道:“李彬率军前往镇压,五月上奏,言阮贞已被擒处死,其妻、子送功臣之家为奴。六月又奏言,在都督朱广、交州中卫指挥同知黄振、交州右卫指挥同知谭公政、顺化卫指挥佥事吴葵、新平卫指挥佥事潘勤等人的合力围剿下,杀黎核及其属下五百余人于阵,生擒潘强等,余众逃跑。但是,起义并没有被扑灭,仍不断发生。”
朱瞻基叹道:“父王操劳了。”
朱高炽又转回话题来,笑道:“不过听你说我精神了,我还是挺欢喜。”说话时,眼睛向四周张望,像是找镜子。
朱瞻基心中一震,却还是佯装平静,缓缓道:“王瑾,把镜子给父王拿来。”
在屏风后的王瑾得令,不多时取了一面铜镜,双手呈给了朱瞻基,他的眼神低垂,在暗影里似有流光闪烁,但再抬头时却又是一汪平静,双手将铜镜递给朱高炽。
朱高炽笑着,故作推辞,道:“我还照什么。”手却已经接了过去,他最不自信的是自己的外貌,可是最在意的却也是自己的外貌。
人总是这样,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渴求什么。
朱高炽脸上挂着笑,将手中的铜镜在眼前一立,眼眸向着那铜镜中望去,却突然一惊!
那镜子特别明亮,像是月亮捧在手中。
只是那轮明月的最深层中,却赫然有着一个影子,那人影头上无发,一身僧人打扮,可是那人影的样貌看来又何其眼熟,让朱高炽大骇不止!
淋淋冷汗倏地冒了出来,霍然转头,一双眼睛中早已没有了父子的柔情,凶相毕露一般,声音中也带着冷意,喝道:“这镜子从何而来?”
朱瞻基仿若不知,无辜道:“怎么了,父王?”
咣当——
朱高炽却猛然把那镜子扔在地上,那肥胖的身躯突然离开了椅子,站起来,又重复道:“镜子哪里来的?”
朱瞻基觉得心都揪作了一团,却还是面容平静,转头问王瑾道:“这铜镜哪里来的?”
王瑾似也是吓傻了的表情,道:“这……这是以前亲军卫进献给殿下的礼物,前阵子觉得那镜子特别明亮,才从箱子中取了出来。”
“亲军卫?亲军卫里的谁?”朱高炽的声音隆隆,似炸雷一般。
王瑾躬身,缓缓吐出两个字:“苏湛。”
苏湛!
朱高炽惊愕,是他!
这并不是普通的铜镜,这铜镜经过了夏煜的特殊处理。
当时,苏湛附耳对夏煜交代的,就是这件事。
夏煜依照苏湛的交代,用炭火炙青竹,竹冒出的水珠收集起来,此为原料之一竹汗;再将头发用皂角洗净,取下一些烧成灰烬,此为原料之二发灰;再刺激乌龟收集龟尿,用蛤蟆收集蛤蟆油。这四种原料配制成墨汁,用笔蘸取这特殊的墨汁在镜中画人像,再放到太阳下晒干,再用滑石粉磨去画像,然后用醋磨之,最后用水银磨洗。铜镜就会变得异常明亮,所绘画像留在镜底,使人以为是镜中仙人,栩栩如生。
而他所画的人像不是别人,就是当日在白羊寺中所见的让蓝大师!
换言之,他所绘的,是世人皆以为已经死亡多年的建文帝朱允炆!
朱高炽当然知道朱允炆长的什么样子,但是他也知道,年纪轻轻的朱瞻基,纵使见过画像,却还是不能了解的这么清楚的,况且此时,看他淡然的神色,明明就不知道自己递给自己的镜中,是谁的人像!
朱高炽震惊不已,却还是稳了稳神,指着那被自己方才扔在地上的铜镜,道:“你没有发现铜镜底部有画像么?”
朱瞻基胸藏惊雷,却面如平湖,道:“见到了,孩儿只道是装饰,有什么不妥吗?”
朱高炽仔细看了看朱瞻基,还是看不出任何异样,看来朱瞻基并不明所以,那么这铜镜中的人,竟是那苏湛故意而为之?
那苏湛年纪轻轻,比朱瞻基的年龄也差不多少,怎么能这般清楚?
见那镜中之人,居然和传闻一样,建文帝一身僧衣,竟完全能解释的通透!
难道那苏湛……真如金忠所说,有通天之眼?
后背不觉间已被冷汗湿透,缓缓落座,觉得口干舌燥,端了茶喝了一口,却觉得喉中更渴,索性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朱瞻基将朱高炽的异常举动尽收眼底,却还是一副孩童模样,道:“父王,究竟是怎么了?”
朱高炽道:“没……没什么。”
“若是没什么的话,那王瑾……”
朱高炽转头一看,才发现因为刚才自己的发怒,王瑾已经长时间躬身在一旁赔罪,此时也挥挥手道:“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王瑾才道:“谢殿下。”说完,退了下去。
朱高炽见王瑾下去了,又转头望向朱瞻基,似漫不经心地缓缓道:“那苏湛,现在还在诏狱吧?”
朱瞻基也似漫不经心地回复道:“是呢。他和溥洽关在一起呢。”
朱高炽觉得心神刚刚稳了稳,听到朱瞻基的回话,却又噌地睁大了双眼,道:“什么?”
朱瞻基喝了口茶,似对朱高炽失态的惊讶十分莫名:“父王,你怎么了?我听说,他以前在诏狱做事的时候,就十分照顾那溥洽呢。”
像是有隆隆海浪敲击心瓣,朱高炽已经被接连的震惊骇得不能自已,却又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悸动,怔怔望着那地上的铜镜,许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