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惊起,破了好几个大洞的旗子在风里招摇,在时光里发酵分不清是油污还是灰土的一大片黑褐色的斑块紧紧嵌在门板上。言堂蹲在门板前仔细的把一口大盆里的残羹冷炙分门别类。
红色的——不能要,烧嘴;
绿色的——剁碎一点,可以吃;
白色的——多来一些,隔壁家娃娃就吃这个.......
“诶诶,别挡在门口,我怎么做生意!”掌柜的是个要被佝偻的老头,两撇山羊胡子,一笑起来就显得特别奸诈,他口气不好,作势要踹小言堂,可脚却没有真挨上。
不过三岁多的孩子,还没他的膝盖高,听到他的话像只受惊的蚂蚱一样蹦起来,手里还牢牢护着那口缺牙的大盆,也不管这盆比他两张脸加起来还大。他憨憨一笑,眼里露出带着怯意的感激,摇摇晃晃的抱着盆朝门口的巷子走去。
“掌柜的,就这么给他了。”小二一脸肉疼,这些剩饭剩菜起码还可以喂喂猪啊。
“给乞丐和给他有什么区别?”掌柜白他一眼。
“这不是还可以喂些畜生么?”小二讷讷道。
“你三岁的时候正在干什么,怎的?你觉得这小鬼还不如一只畜生来得有价值?”这世道虽说不容易,但他们也不至于寒碜的连口剩饭剩菜都要斤斤计较,这小鬼家里添了只女娃,他娘又是个有毛病的,尽管他自诩心肠硬如铁石,但最硬也就硬到对他可怜兮兮的表情睁眼不见罢了。
“畜生还能当肉吃,这小鬼难道还能让人咬两口?看他那身骨头,咬下去都怕嘣牙。”小二嘟囔着,甩了甩灰白的汗巾,埋着头回到堂子里。
那小二肚子里的小肚鸡肠小言堂是一概不知,他正猫着腰小心从门口那破篱笆钻进去,小院里很荒败,一口老井早就给荒草做了窝,几只破瓦碎石,这里干净的简直像遭了山匪。
小言堂熟练地捡起几只破瓦,身形灵巧的钻到屋后,这地方更破败,他娘一年到头都不会来这里两次,他在这里设了根据地,一个放柴的小棚边用土块堆了个小小的炉灶,小言堂洗净破瓦舀了水倒进刚刚被他挑拣过的大盆里,盆撴在土炕上,他开始烧火,手上还有挑破了的几个大水泡,但他现在已经不会烫到自己了,他自认为自己还算聪明,起码比隔壁家还挂着鼻涕的李二娃聪明多了。
他娘应该还在睡觉,他可以趁现在去厨房里偷一枚小勺,上次那枚被他不小心踩碎了,他因此责怪了自己很久。可他才闪进门缝,悚然的发现母亲居然醒了,一瞬间浑身僵硬的像块石头。
他披头散发的母亲是被他妹妹的哭声吵醒的,小言堂在他母亲抄起地上那只裂了边的绣花鞋时醒过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下意识冲过去抢过桌上的襁褓,在他老娘气急败坏的骂咧中缩进屋后的柴棚,并顺脚踢翻了支撑棚子的支架,他缩在墙角,用身体护着怀里的襁褓,尽管对他现在的身体来说这个举措既冒险又勉强,但奇迹般的,他怀里的小东西没伤着一根头发。
棚顶和柱子轰倒的瞬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的三角空间,阳光无孔不入,小言堂的视线穿过阳光里的浮尘落在那只使劲往自己这边够的手上,那只手又枯又瘦,青筋毕露,小言堂怎么也想不起这手的主人曾经温柔如水的模样,他很困惑是什么力量让一个人长出两张嘴脸。他听着女人粗鄙刻薄的叫骂,一瞬间意识不到那人是他的娘亲,毕竟在他不长的生命里,娘就意味着疼,他现在虽然恐惧的瑟瑟发抖,但无灾无痛,怎么想得起“娘”这个字。
怀里的布包甚至只能发出细细的哭声,真不知道这样的声音怎么把他那神经堪比头发丝纤细的娘亲吵醒的。小言堂低头看着比自己还小很多的女娃,他还记得她出生时皱的像个红皮猴子,小的不可思议,这么小的东西居然能叫,居然和他血脉相连....居然是他妹妹。他妹妹如此弱小,弱的似乎离了他就会夭折,她身上没有一处不是软的,柔软意味着脆弱,意味着需要依靠,而他正是她的依靠,天地之大,绝无仅有。
这个想法电光火石闪过,冥冥中的一刹那他从怀里这个小东西身上汲取了巨大的力量,身体也不再颤抖了,他亲了亲还在呜呜哭泣的小婴儿,笨拙的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
“别怕,别怕....”他以为哭泣是因为恐惧,因为他也一直这样恐惧着,可他比她多生出来,先替她寻到了抵抗恐惧的办法,他生来就是该保护她的,那颗幼小的心脏因为这个想法擂鼓一般震颤起来。
他母亲终于骂累了,放弃要把缩在里面不知道有没有被砸死的两只小兔崽子拽出来的想法。她原本对肚子里这块肉是有期待的,这份期待却在看到她的性别时被灭了个精光,更在那男人之后杳无音信的日子里,期待演变成厌恶,演变成憎恨,她总得找个东西来恨,所以才能原谅不幸的自己,才能继续在糟糕至极的生命里苟延残喘下去。
木头外面的声音消停了,再三确认危机解除后,小言堂熟练地拨开身后一团茅草,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怀里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似乎都多了几分力道。他将妹妹放在草堆上,把盖在土灶上的柴和草拨开,他选择搭土灶的位置很巧妙,既能不被柴棚深埋,也能躲过他母亲的视线,但因为没有防火意识,所以整个棚子现在还能保持温度宜人,不能不说他福星高照,火苗似乎格外厚待他。
他草草舀出上层沾了灰的糊糊,盆里是团花花绿绿看不出品种的糊糊,发出阵阵香气,他有些可惜的看着被甩在地上的糊糊,却还是狠狠心,把第二层沾了少许灰的糊糊装进肚里,这才把最下面干净的糊糊拿来喂他妹妹。
他无师自通成了半个奶爸,整天忙忙碌碌,一边要去客栈里求些饭食,一边要躲过他娘亲心血来潮的殴打,一边还得藏好他的小妹妹别让狗或者他母亲叼了去。他看得出那个成日笑嘻嘻的小二对他的态度比那个一天到晚沉着脸的掌柜要糟糕许多,为了增加自己一些价值,他在讨饭之余主动帮忙在客栈里擦桌搬凳,这样下来小二看他的面色更不善了,但掌柜的却缓和了不少。
他不要工钱,只要点剩饭剩菜,何况他还那么小,太小了些.....掌柜无声叹息着,对小言堂的态度放纵了不少。
小言堂无师自通的还有得寸进尺这项人类伟大的技能,他在走南闯白客源复杂的客栈里呆了一年,发现小二哥的强势只是外强中干,其实他肚子里就是一团草,但掌柜的不一样,尽管他一天说的话还没小二一半多,但他就是不一样,小言堂发现这其中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掌柜的是识字的。
识不识字划开了两个世界,终于有天小言堂腆着脸央着老掌柜说可以帮他更多忙,为了证明自己的学习能力,他照葫芦画瓢描下掌柜账簿上的每一个符号,就是边角处掌柜不小心蹭上的墨痕都不放过,居然还有鼻子有眼的,看来是下去做过功课的,只是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看过的账簿。
老掌柜矜持的看了看他,沉思片刻答应了下来。一来他老眼昏花,这行当做不久了,二来,这小鬼在他这这么长时间,他也算知根知底,何况,就认这么两个字又有什么大碍呢?
这样下来小二看小言堂更不顺眼了,他早看出这小鬼是个吃硬又吃软的,这种性子明明半点出息都没有,他居然还能厚着脸皮在这呆这么久,现在居然还求了老掌柜教他记账,小二心里陡然升起危机感。
小言堂也知道自己性子软,可他心不大,一天到晚装了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后,就再没有半点空间来管这些闲事,不就被人骂两句踹两脚吗,死不了不就行了。他每天和母亲“斗智斗勇”,每天操心他妹妹的口粮,还要匀出心思学事做人,他自己不出息,不想妹妹也没出息。
他知道西边有个老童生,开了全村唯一一间私塾,但凡家里吃的上肉的人家都会把孩子送进那去,可他们仰头指望着别人嘴边掉下来的碎屑过活,去私塾这种事情小言堂觉得想想都是罪恶。所以同意教他识两个字的掌柜的,就是全天下仅次于他妹妹最好的人。
尽管识字让他看到了生活中的一丝光亮,可每天早晨小言堂起床的时候都觉得胸口沉甸甸的,手边是还不会说话的妹妹,隔着一块门板的是他们动不动疯癫的母亲,想着今天的柴米油盐,欺凌打骂,他就觉得有些起不来身。他那时还没有给胸口压着的沉甸甸的东西下定义,直到几年后颠沛流离,那份沉重丝毫没有削减,他那时候才恍惚,所谓沉重不过就是日子。
他背着一座山,翻过一次又一次,这样机械而劳动密集的行动就叫过日子,每个人是好是歹,有口气都要过下去的日子。
可有一天他这些全都顾不上了,他妹妹叫他了,从她呱呱坠地发出的出来哭笑以外的第一个有意义的词是“哥”,小言堂浑身一颤,愣愣的看着小女娃,大豆样的泪串子说掉就掉,以前就是被打的皮开肉绽都没红几次眼眶的他,用着近乎诚惶诚恐的声音说:
“再叫一声。”
“哥!”声音响亮清脆,夹着咯咯的笑音扑进小言堂的怀里,小言堂手忙脚乱接住她,两人在草堆里滚成一团,那时候他暗暗发誓,一遍又一遍,给他妹妹所有她想要的,护着她周全至死不休。
其实他妹妹能叫他也没什么稀奇的,你天天对着一个流口水的奶娃只重复一个字,等她开口第一句话,你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字。可这些小言堂一点不在乎,他心里无比笃信,对他而言世上最重要的不过他妹妹再无其他,他妹妹必然也是同样的心想法。
小言堂没有去上私塾,他当然上不起。可他找了别的活计,可以来填补一下他因为长个头而日益增长的饭量,尽管每次他饿的胃绞痛不已,他都没想过要跟自家妹子抢饭吃,他保护她教导她,以一种最原始淳朴的方式,首当其冲的就是如何在母亲的追打下躲避。
等他身形敏捷得像只灵猴一样的妹妹已经能熟练的钻到橱柜底下,躲进他母亲臂不能及的地方,他才放下心出门觅食寻找活计。
他在田间摸瓜的时候碰见张屠户家的小胖子,他以前还有着和他做朋友的幻想,自从妹妹出生以后就歇停了,现在在同一片瓜田里碰头,他不由觉得以前没跟他成为朋友是件好事,世上惜福的人和不惜福的人一直住在两个世界,他很明显是前者,而张小胖很明显是后者。他抿着嘴背过身,费力的把那个比他还粗一圈的西瓜抱出来,随后还警惕的瞪了张小胖一眼:同是一条道上走的,谁也别出卖谁!
他自以为这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谁知道不长眼的张胖子居然追了过来,还大声喊了他:
“狗蛋!”
小言堂真想拿手里的西瓜糊他一脸。
“你敢告我来偷瓜,我就告诉张大妈你逃私塾!”他性子是软,可原则底线不能让,事关吃食,那更是坚决不能退让的底线。
逃私塾这种事情可比偷瓜严重多了,起码张胖子心里是这样以为的。所以他大惊失色,继而露出一抹堪称猥琐的谄笑:
“小狗蛋.....”
小言堂觉得没必要把自己珍贵的大名告诉这脑子被瓜糊住的胖子,所以抱着那个球大的西瓜哼哧哼哧往外搬,光溜溜的小腿上溅满了泥点,在越来越密集的步子中泥点也越来越密集,鼻子尖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手里沉甸甸的的分量让他格外欣慰,他一点也不想理会这个不知好歹逃私塾的小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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